利川投毒事件调查

作者:王鸿谅

(文 / 王鸿谅)

死亡和救援

朱华兵选定给父亲下葬的时间是10月21日上午,此时朱大田的棺木已在家中停放8天,讲究隆重土葬的当地土家人郜说,这场丧事“办得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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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毒现场一片狼藉

早上的17桌酒席过后,百多人的队伍护送棺木上山人土,部分村民之后各自散去。而留下的33人,按习俗朱华兵还要再宴请一次。下午14时30分,朱家摆好了最后的3桌酒席,一桌在屋里,两桌在屋外的水泥坪。与此同时,相距朱华兵家20分钟路程的朱华灯家也在请客,不过是新屋落成的喜宴。

入席后“半碗啤酒还没有喝完”,李奎听到屋外有人叫梁万祝,梁万祝听出是村支书叶美清的妻子瞿兰英的声音,放下饭碗跑出去,看到叶美清“僵直地坐在椅子上,两眼向后翻,手不停地抽”。大家以为是他坐的位置风水不好,中了邪。梁万祝迅速掐他的虎口和人中,掐了一阵子,叶美清透过一口气,但紧接着就嘴里吐血沫,“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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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丧事的朱华兵(石一摄)

正在厨房灶台“蔽火”(保留火种)的余久云,听到叫声跑出来,也以为是中邪,让谭贞菊和瞿兰英帮忙供几碗菜敬神(在菜上插双筷子),李奎的父亲李高军则让人帮忙去拿糖水。菜还没有供起来,雷强秀也开始抽搐、呕吐,去屋里拿糖的陈晓艳倒在半路,紧接着倒下的,是朱碧翠和朱华兵不满12岁的长子朱余平。

看到“人一个接一个倒下去,症状都和支书一样”,村民开始恐惧,陆续感到心口发热等不适。家中有电话的李高军马上回家求援,李奎、吴中凯前往朱华灯家叫人。李高军的第一个求援电话打到乡政府卫生所,接电话的是医生向红。15时30分左右,赶回家的李奎先后向120、乡卫生局和派出所求援。李高军的弟弟李高红跑运输的小车,是最先赶去救援的车辆。

从朱华兵家到能通车的地方,要沿不到一尺半宽的山路翻过两个山坳,走20来分钟,朱家方圆半里路再没有其他人家。

这段偏僻崎岖山路给自救和救援带来不便,被元堡乡政府调查确认的死亡时间证明:救援人员到来之前4人死亡,14时55分叶美清,15时10分雷强秀,15时40分陈晓艳和朱余平。从15时45分至17时30分,死亡在救援过程中6次降临。姚灯国和吴显平死在救援村民用竹竿扎成的简易担架上,前者刚被抬出几步就吐血身亡,后者被抬到第一个山坳后确定无生存可能。其余4人虽得以乘上救援车辆,但在赶往乡卫生所的途中死亡。

极度恐慌和混乱中,尸体连同担架被丢弃在他们死亡的地方,包括之前的4名死者。中毒症状相对较轻的村民相互搀扶,在山路上连走带爬,赶去最近的救援车辆。赶来现场的村民寻找所有可能做担架的材料,接着抬那些重症者。当时的情景被救援者描述成“见活人就抬,救一个算一个”。雷强秀的丈夫看到妻子的尸体放声大哭,之后马上帮忙捆担架和抬人。

得以乘救援车赶到乡卫生院接受催吐、洗胃等救治措施的23人,当晚24时前分两批转入利川市条件最好的两所医院—人民医院和民族中医院后,全部获救。

如此大规模的中毒,市长孔祥恩表示,在利川前所未有。

从事故到案件

10月22日上午,恩施州公安局对酒席上的饭菜、餐具、死伤者的呕吐物等的检验结果出来,中毒事故被确认为中毒案件。事件性质的改变,让公安取代防疫部门,成为主要负责者。省市各级领导对此案的直接关注,让利川市公安局局长刘学定感觉到“从业公安15年以来的最大压力”。

毒鼠强的残留痕迹在一个盛米饭的大瓷盆中被检验出来,而蒸饭的蒸笼却没有毒性显示。利川市刑警大队大队长覃庭芳说,将蒸笼拆成一小片一小片检验也没有发现毒物残留。这种奇怪的结果使他们在作案方式推理上更为困难。

嫌疑人陈晓梅被刑事拘留是1 0月22日17时左右,刘学定说,这是对8天丧事期间所有往来人员—朱华兵的礼金单记载的300多人进行排查的结果。陈晓梅最大的嫌疑,覃庭芳说,是她当天中午没有出来吃饭。余久云叫了她几次,她都说自己身体不舒服不想吃。而此前的每一顿饭,她都会主动去吃。村民提供的另一个重大线索,是22日上午,朱余平下葬时,作为奶奶的陈晓梅“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这种近乎冷酷的冷漠此后反复被警方强调,作为背景的还有她与丈夫朱大田分居13年,与长子朱华兵及其妻余久云的关系也长期不合。包括她被警方带走时,依旧十分冷漠,闷闷的什么也不说。

案情的“突破性进展”,刘学定说,是在23日晚间20时,从陈晓梅的衣服内侧口袋里检验出毒鼠强的残留痕迹。此后的提审中,陈晓梅在听到与她有关的地方发现毒鼠强后,首次显出紧张。3小时后,终于断断续续承认自己的投毒动机和经过。在她招认的藏毒地点,办案人员找到了被布包好,藏在墙缝里的剩余毒鼠强,一个青霉素大小的瓶子,晶体状的鼠药还剩余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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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吃完的食物(石一摄)

投毒动机,在警方的解释中是“想让不孝的儿子在丧事上出丑”,陈晓梅还认为去年的鼠药过了这么久,毒性应该很小了,而且“老鼠那么小,人那么大,毒不死”。而更深层次的原因,被囊括为“文盲”、“从小受苦,心理扭曲”,“对生活绝望”。刘学定说,剩余的鼠药是陈晓梅给自己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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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毒者在医院院接受治疗

据覃庭芳介绍,陈晓梅的作案方式,是在早晨剩下的米饭中投毒,晶体状的毒鼠强看起来像洋芋粉,嵌在块状的剩饭里,很难引起注意。中午,这些剩饭被倒入蒸笼时没有散开,所以蒸笼里没有散落的鼠药,也就检验不出痕迹。而饭被盛入瓷盆时,米饭散开,鼠药就残留在了盆上。

但目前的结论,似乎不能使村民彻底信服。他们的理由是朱华兵的两个儿子,在此事中一死一伤—不满12岁的长子朱余平死亡,年仅3岁的次子朱丙昆有留下后遗症之忧。陈晓梅不管如何狠心,也不至于伤害自己的亲孙子。

此外,最初购买毒鼠强的是朱华明这点也无法得到证实,因为今年正月后外出北京打工的朱华明目前没有留下任何联络方式,在村里许多外出打工的人都赶回来奔丧的时候,朱华明依旧杳无音信。

隔膜的家庭与村庄

10月25日晚19时,记者在利川市看守所见到了陈晓梅。她坐下后慢慢抬起右脚,脱鞋整理鞋垫,穿好,低头,面无表情。

此前被警方所强调的冷漠和木讷得到印证,对于办案人员的每一个提问,她都要长久地沉默,再缓缓吐出几个字。关于是否想儿子和媳妇来看她,陈晓梅沉默之后答非所问,“他们不会来的”。她也拒绝回答“假设儿子会来愿不愿意见面”的问题,问及最想见谁,她答得倒是非常迅速一“三个女儿和外孙女”。她惦记着要把家里的猪留给小女儿,没有收完的粮食留给二女儿,也提到小儿子朱华明离婚后至今没有成家,放心不下。对于长子朱华兵和两个孙子,却只字未提。

这个家庭的隔膜在众多村民的回忆和陈晓梅本人的表现里,有清晰脉络可循。19岁从龙塘河村嫁来花坪朱大田家的陈晓梅,幼年被后母虐待,在三个女儿的回忆里,母亲经常说起小时候受的苦。与丈夫朱大田的感情也越来越糟。1989年长子朱华兵结婚后,正式分家,朱大田归由朱华兵赡养,而陈晓梅归由次子朱华明赡养。

但陈晓梅与同在一个屋檐下的媳妇却一直关系不太好,余久云的说法是不论她怎么努力,婆婆一直容不下她。她的例证还包括朱华明与前妻离婚,就是婆婆挑拨的结果。但在女儿们眼里,母亲是个很本分,很慈祥的人。

村民们的评价也分成两种一本分老实和内心怨恨。能够确认的,是通过陈晓梅本人的表现,她与三个女儿的关系确实远远好于两个儿子,尤其是长子。一直患有哮喘病的陈晓梅需要经常服药,而这些药都是由几个女儿轮流给她买来,余久云从未过问。

刘学定说,陈晓梅目前很多时间都会絮絮地诉说自己的苦和儿子的不孝。从警方目前的结论来看,这种长期的隔膜和误解,造成了陈晓梅对儿子和媳妇的不满和怨恨。而由于陈晓梅是文盲,她的怨恨和无知最终导致伤痛从一个家庭蔓延到一个村庄。

10月25日到28日,剩下9名死者将陆续下葬,丧事依旧会按土家族的习俗热闹操办,只是经历和见证了惨剧的村民大都表示,帮忙还是会来,不过吃饭就“再也不敢了”。

丧子后几度昏死的余久云,至今人中仍残留着被掐青的淤痕。接待了诸多来访记者后,她已经能很平静地述说当时的场景,只是会几度低下头去用手捂着额头。和丈夫草草安葬了儿子朱余平后,夫妇俩至今没有在家里住过,或者借宿亲戚家,或者在医院陪护3岁的朱丙昆。房子是他们三年前花了近3万元新修的,但现在余久云说她不敢回家,“一晃神就会想起当时的样子”。她打算带着3岁的儿子去打工,赚了钱回来重新找个地方盖房子。但是能去哪里,又能做些什么,她都不知道。

她还担心,受害者的亲属会不会把对婆婆的怨恨,发泄到儿子身上。而朱华兵在警方的结论出来后更加沉默,他说现在就想见见母亲,亲口问问她,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另一方面,利川市的毒鼠强收缴工作也在进行中,但相关人员都表示,并不担心这起案件有可能产生的模仿效应。因为这一年来,剧毒鼠药已经很难在利川买到,使用鼠药的村民也越来越少,便宜又好用的猫,是这个地区用于捕鼠的主要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