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0人黑名单和中国个人信用难题

（文 / 邱海旭）

910个黑名单上的人

北京市银行业协会近日推出“汽车消费贷款信用信息共享系统”，其中910个人被列入第一批风险客户“黑名单”，由于在贷款买车过程中存在程度不等的不良贷款记录，这些人今后在银行业协会任何一家会员行申请贷款时，都将立即被认出并受到“极其严格的审查”。

据了解，“黑名单上的人”共涉及贷款1094笔，金额数亿元。车贷业务风险较高已经成为业界共识，到目前为止，北京车贷“总盘”达到200多亿元，其中不良贷款接近1％。据有关人士介绍，这910名风险客户中大多是“骗贷”嫌疑人，其中不少人买的是宝马、奔驰等进口名车，最“叫绝”的是3名贷款人在同一天、同一个车商处购买3辆奔驰600后消失无踪，几乎可以肯定为恶意骗贷。此外还有近百名贷款人在几家银行多次贷款买车，且都不能按时还款。

据了解，继车贷信用体系之后，北京市银行业协会还将于明年3月之前完成关于银行卡、房贷、个人综合消费信贷等项目的调研和行业内部协调，并将于明年6月底以前，在全部会员行间建立包括所有个人业务的不良信用信息共享系统。

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北京市银行业协会一位官员首先表示，协会方面希望以低调方式推进信用系统建设。他强调说，协会只起协调作用，所有信用记录将作为用户个人信用评价的参考信息，但各家银行放贷时仍以本行风险评价体系为主。

一位法律界人士告诉记者，北京市银行业协会建立的这套系统并未向社会公开，可以理解为相互通报业务，属于“同业保护”，对“黑名单”上的910个人并不构成个人隐私的侵犯。

记者从银行业协会了解到，迄今为止，尚未有成员行发现“黑名单上的人”前来申请贷款。对于名单的可靠性，银行业协会官员表示，名单上的人都是各家银行不良贷款记录里的“死账”，很多由于出差、健忘或经济情况变化而逾期未还款的贷款人并未被列入名单。不过他也不排除910人里可能有人被别人盗用身份进行骗贷，对此该官员表示，银行业协会已经设置了完善的投诉系统，时刻准备黑名单上的人前来“喊冤”，而银行业协会会立即追查不良贷款信息的来源，如果确实存在误差会加以修正。

这位官员最后还表示，尽管骗贷属于违法行为，但银行业协会不会向公安部门提供“汽车消费贷款信用信息共享系统”里的信息。

“这个信用系统防范风险的实际效果仍需要观察。”中国农业银行北京分行副行长闵玮在与记者谈到910人名单时表达了对该系统功效的疑虑，闵玮本人也是北京市银行业协会的理事。据闵玮透露，车贷信用系统并非在电子联网基础上互通信息，而是靠“手工交换”不良贷款清单，各家银行提交清单的时间为每月一次。“像车贷这种业务，骗贷者可以一天之内走遍好几家银行，每月一次提交书面清单的办法无论从可靠性还是时效性上都无法有效地防范风险。”闵玮说。

征信总动员

“黑名单早就该搞了。”中国市场协会信用委员会主任郭宝成说。

中国人的社会信用体系仍处于构想阶段。如果每个中国人也像美国人那样，拥有一份终身相随的个人信用报告，里面买房、买车、信用卡消费乃至水电、煤气、交通违规罚款的信用记录无所不包，那么银行、保险公司、税收部门等必须为公民信用担负风险的机构便不致像今日这般战战兢兢。

贷款买车者针对银行放贷门槛太高、抵押担保条件太苛刻的抱怨早就喊翻了天，但银行没有个人信用体系，便无从预测和估算信贷风险。一位信用管理人士对记者说：“这就印证了经济学上著名的‘逆向选择’理论，银行缺乏风险管理能力，总是退而求其次躲避风险。但风险和收益是成正比的，最后银行效益不佳，投资与消费的循环也受到影响。”

扭转“逆向选择”的关键是建立个人信用体系，而成立各类征信机构是建立个人信用体系的第一步。从1999年起，上海、深圳等城市已经开始了较大规模的尝试。1999年5月，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及上海分行、上海市信息办牵头成立了第三方征信机构—上海资信有限公司。第二年6月28日9时30分，中国第一份个人信用报告在该公司个人信用联合征信系统内诞生。通过与上海市15家商业银行、300多家支行营业部联网的局域网，上海资信公司联合征信系统可以为信贷消费等信用行为提供配套的个人信用报告。

记者了解到，该系统运转至今，储存的个人信用报告已从一年前的180万份增长至300万份。商业银行或其他授信单位只需进入联合征信系统，便可在5秒钟内查询到300万个上海市民里任何一人的信用记录。一位上海资信公司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不久前该公司刚刚把单次查询的收费标准从10元调低到5元。

不过这位人士透露，上海联合征信系统最大的信息来源不是银行，而是中国移动。目前，上海移动已遭欠费2亿多元，仅去年就有近3000名手机用户经查实使用假冒身份证人网．恶意欠费300多万元。同样的烦恼也发生在上海联通身上，两家公司都非常“乐意”将掌握的数据提供给上海资信公司。在上海联合征信系统中，不良信用记录将被保存7年，在时限上吸取了国外经验，足以对失信者产生威慑。据悉，上海联合征信系统下一步将把个人及家庭成员收入、参加保险及住房公积金、养老公积金、失业保障金、医疗保险金的缴存记录，以及个人法院诉讼、公安处罚、纳税及公用事业费缴交记录等信息纳入采集管理范围。

作为全国最大的个人消费贷款市场，北京市个人信用体系的建设也已紧锣密鼓地展开，银行业协会的车贷信用系统只是一连串努力中的最新尝试。2002年底，北京市住房资金管理中心明确规定，申请公积金的借款人在贷款审核时，必须出具由北京市住房贷款个人信用信息服务中心填写的《个人信用评估报告》，其内容分为个人基本信息、个人信用记录、社会信誉记录及社会特别记录四大类，个人信用评级则由高到低分为AAA、AA、A、BBB、BB、B、C七等。首批进入该信用体系的购房者是北京大学的一些教师，其中3％的人获得了AAA信用评级。

2002年6月，北京市国有资产经营有限责任公司、首都信息发展股份有限公司、北京市中小企业服务中心、北京中关村科技担保有限公司联合组建了北京信用管理有限公司，目标是建立类似于上海资信公司那样的联合征信系统。该公司总经理吴波告诉记者，目前北京信用管理公司已经建立起容纳11万家企业信息的企业信用数据库，其中数千家属于详尽信息，而个人信用数据库的规模也已达到“近百万”份。今年上半年，以该公司个人信用数据库为平台，北京电信联合工行北京分行、建行北京分行和北京市商业银行，共同建立起防范电话欠费的信用查询系统。据招商银行北京分行风险控制部的一位官员向记者透露，在保险公司退出车贷险市场后，招行北京分行也曾和北京信用管理公司进行过接触，商讨利用该公司个人信用系统控制车贷风险的可能性。吴波向记者证实了这一说法，但表示双方尚未进入实质性合作。

比起上海资信等社会征信企业，银行业内部“同业征信”的发展毫不逊色。由央行主导的一套准征信系统—公共信贷登记系统已经运行了两年，涵盖企业贷款和个人消费贷款等领域，虽然目前各项性能仍不完善，但毕竟在缺乏社会信用体系的情况下，帮助各商业银行降低了一部分信贷风险。此外除银行业协会在筹建个人信贷信用系统外，银联也在联合各家银行，着手建立一套纪录信用卡透支情况的共享数据库。另据业内人士透露，央行还在考虑一个更宏伟的计划，即实现全国各个银行的“数据大集中”，建立涵盖所有信贷业务的信用体系。

中国首家资信机构—上海资信有限公司（Imaginechina）

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建立我国信用体系的政策研究”课题组负责人任兴洲接受记者采访时认为，从迫切性上考虑，应当优先发展银行间的同业征信，再以此为基础逐渐向社会开放，向联合征信过渡。但亦有一些专业人士对同业征信的纷纷上马表示担忧，农行北京分行副行长闵玮就认为，不少正在建设的征信系统功能重复，不仅造成浪费，也可能在行业内形成条块分割，阻碍信用数据的充分共享。

联合征信的征信之难

“我们遇到的最大难题就是信息采集，尤其是银行信贷数据采集很难。”北京信用管理有限公司总经理吴波说。这位留美博士掌管的个人信用数据库虽然已发展到“百万级”，但其中信贷数据极为有限。据记者了解，即使是依托银行业起家的上海资信公司，其银行信贷数据也只占总量的1／10。

个人信贷信用毫无疑问是整个个人信用体系的核心，吴波介绍说，在社会信用体系完备的发达国家，银行都是免费向征信公司提供信贷数据，再花钱从征信公司数据库里查询需要的数据。历史上花旗银行曾因财大气粗拒绝公布某些业务的数据，但后来发现竞争对手都从信息共享中获得好处，最终不得不放弃了保守政策。

个人信用体系的建立将会对某些恶意欠费行为起到遏制作用（Imaginechina）

“我们有些数据需要花钱买来，还有很多人不愿意提供数据，并且理直气壮地问：‘我凭什么相信你？一吴波说，在他看来，银行同业征信的发展自然是件好事，但也可能产生某些副作用—例如银行可能更不愿将信贷信用数据和联合征信公司分享。

“银行采集的数据往往是负面信用信息，而有效控制风险不是仅靠负面信息就能实现的。还有大部分个人贷款客户都是第一次到银行贷款，银行信用数据库里找不到这些人的信用记录，从这个意义上讲，银行同样需要社会信用中介的数据支持。”为了证明他的观点，吴波告诉记者发生在香港的一个真实案例，“有人在短时间内从不同银行贷了72笔款，香港银行一般不记录正面信息，也就是说只要此人以往信用记录良好，银行风险机制便不将这72笔贷款视为潜在风险。但后来此人生意失败，造成整个资金链断裂，所以要充分揭示风险就必须掌握贷款人的完整信用记录。”

在很多人眼里，缺乏市场规范是造成联合征信公司征信困难的根本原因。在社会信用体系最发达的美国，信用管理立法于20世纪60-80年代纷纷出台，目前仍有效应用的信用立法共有16项，最重要的是《公平信用报告法》、《公平债务催收法》、《平等信用机会法》、《公平信用结账法》、《信用卡发行法》等，这些法案设置了惩罚机制以杜绝征信公司的商业欺诈和投机行为。据有关人士透露，由央行牵头、十多个部委共同起草的我国第一部《征信管理条例》去年10月27日报国务院审批，但在今年年底之前通过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另外让社会征信机构人士感到担心的是央行不久前刚刚发布的禁止商业银行向外界透露信贷业务数据的通知，此外《商业银行法》中也有为储户保密的相关规定，这些都可能成为联合征信机构采集数据的法律障碍。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任兴洲认为，若要让联合征信机构得到充分发展，今后有必要对银行信贷业务的一些法律规定做出调整。

有限目标下的政府角色

目前国内最大的几家征信公司无一例外都有着强烈的政府背景，在征信业务刚刚起步的中国，政府背景对于信用数据的采集与积累无疑是个优势，但反观发达国家征信机构大都为民营公司的事实，就可以发现政府介入征信行业所扮演的往往是令人尴尬的角色。

一位征信公司老总告诉记者，他曾屡次接到上级部门的通知，要求提供信用数据库中某些企业的资料，但根据公司与这些企业签订的协议，企业自愿提供的数据不得向任何第三方透露，这位老总于是常常陷入两难境地。金诚信用公司董事长王艺认为，在中国信用市场初级阶段必须坚持“政府启动，市场运作”的原则，政府应当起立法和监督的作用，但这并不意味着政府的绝对主导。他对目前社会信用体系建设中的“无限政府”倾向感到担忧。

吴波介绍说，北京信用管理公司在与数据提供方商谈时，都尽量回避公司的政府背景，“与政府的关系很多都是细节问题，但是如果深入到法律解释就会发现非常棘手。在美国，只有法院有权力要求征信公司提供客户信息”。

社会信用体系应当瞄准“有限目标”，这是吴波一再呼吁的观点，“信用体系的核心目的就是促进信用交易的增长，作为副产品，肯定会对市场秩序好转做出实质性贡献，但是不要把它做成包括社会治安、打假防伪等包罗万象的东西。否则这个数据库就太可怕了，也不会有人愿意把自己的信息放进去”。全国社会信用体系一遥遥无期

谈到全国性社会信用体系何时建立，几乎所有业内人士的回答都是“遥遥无期”。一位信用专家对记者说：“社会信用体系是个极为庞大的系统工程，发达国家花了一百多年建立的东西，我们不可能几朝几夕就做成。”

美国征信行业经过近百年的兼并组合，最终形成今天由Equifax、Experian和TransU nion大信用报告公司三分天下的局面，这种经由市场自然发展造就全国性信用体系的模式很多年后也许会在中国重演。但至少目前，社会信用体系的建设还只能在一个个城市范围内分别推进。吴波称北京信用管理公司与上海资信公司也讨论过联网的设想。“以后规模发展起来，双方是会产生竞争，甚至不排除合并或兼并的可能，但现在两家公司只有合作，还谈不上什么竞争。”

相对于建立整个社会的信用体系，银行业内部实现信贷业务数据集中似乎要容易得多。如果央行的全国数据大集中计划得以顺利实施，那么在此基础上构建社会信用体系或许是条更可行的道路。但是不少人对央行统一银行数据的能力表示怀疑。有专家指出，即使是一家银行内部实现全国数据集中也很难办到，目前只有工行牡丹卡号称做到这一点。

社会信用体系在美国

在美国社会信用体系中，信用等级分数是对个人信用历史的一个简单描述。在许多借款申请中（如申请Visa卡时），信用等级分数几乎是指导贷款方做出“贷或不贷”决定的惟一根据。Fair Isaac公司开发的模型是业界最通行的信用等级分数计算方式。

在美国，个人信用等级能直接让贷款方决定贷或不贷（本刊资料）

美国人的个人信用报告由三大信用机构Equifax、Experian和TransUnion负责提供，三大信用机构为所有以个人名字开立的账户设立记录标签，这些账户包括信用卡、银行贷款限额、抵押、百货商店消费卡和其他需要支付的账单。个人信用报告的细节通常涉及4个方面：

1．个人信息家庭住址，工作经历，当然还有姓名、通信方式和社会保障号码等。

2．信用历史可向从电话公司到抵押权人的所有授信机构公开的贷款限额、分期付款情况和还款历史记录，并且附加所有最近的支付行为记录（30天内或更长时间）。

3．公开记录所有涉及个人的破产公告和其他的法庭判决，比如离婚赡养权协议和税收留置权。

4．查询请求最近查阅个人记录的商业请求，察看自己个人信用报告的请求不会被记录在内。

无论谁申请贷款，贷款机构都会从这三家信用报告机构申请一份关于此人的信用报告副本，绝大多数贷款机构对于信用报告的细节都不会在意，他们仅仅关心最终的信用等级分数。消费者个人也有充足理由关心自己的信用报告，因为这与个人消费能力的升降息息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