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另类的升级版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林鹤)
①“鱼一”的起居室,由之二看之三,二楼局部的体量和小片天窗斜切下来,打破天花,向上展开空间的变化与渗透
②部分家具也是用混凝土塑成的,这是长凳么?
③“鱼一”的起居室之一,当中平白隔了一道玻璃墙,斜切楼梯
建筑的实用性,让它不能做到彻底摆脱俗务的牵累,也就不容易真正轻灵得起来。它勉力追在别的艺术分子后面,永远只好是上气不接下气。比如,建筑家虽比别家的大师们落了后,论及解构主义的话题也已经有十好几年了,在学界这早就不算什么时髦新宠,但是,确实唱得成这个调子的设计依然少见,唱得好的就更少。
话虽是这么说,毕竟建筑里还是有艺术在的,如果那设计的人敢于冒险越界。先是把特异的设计画在纸面上广作推介,驯育出一群同好者来,造就一种会意氛围;然后就须学姜太公了,直钩垂钓——那被钓上来的必得是一个够浪漫、换言之为够疯的冤大头,肯多花很多冤枉钱来盖房子,很疯狂的房子。
从这一层意思上讲,荷兰那儿大概类似一个垂钓园,肥而慢的鱼在在都是,不会像别的激流处一样,苦等鱼儿不来。这小国不像英国、法国、意大利和美国的风头那么劲,可是自从不太远的古来,就一直温文地蕴涵着雍容的艺术风土,领着天下之先,让人不得不佩服。
我们远远耳食的荷兰当代建筑师,大概只有库哈斯一位。其实那里的好手不止20年代时丰产,现在也还是人才济济。可最初看到荷兰人盖的这个莫比乌斯别墅的时候,我却真没敢把它预想得有多好。无他,其外观着实不甚出色也。正牌的现代建筑在20世纪磨砺了整整百年,积累了设计抽象外型的成熟手法,其中凝聚了多少大师的才力,今人只要训练有素,想把房子的模样做得漂亮并不难。可是,出人意表就难乎其难了。而这莫比乌斯,不但没有好看到出人意表,连个漂亮都说不上,因为,它是个龇牙怪。
龇牙怪,在方今之时,惟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它在玩解构主义的把戏。
解构主义这个由语言哲学阐发而来的理论,后来固然拓展到了多个领域,但是用在建筑上,却总是有一些含混将就的嫌疑。它所强调的断裂和模糊特征,无疑都让实体的建筑物难以充分包容和担当:一座房子,立着还是坍塌,那可是分毫模糊不得的,更何谈断裂。
这个莫比乌斯别墅,虽然外貌好似不打眼的,细看下来却值得冠以“别墅”之名。以它的破碎空间来衡量,为了追求新的塑形,花在设计上的心血和花在实地搭建上的银子都该非同小可。这让我想起二十多年以前时髦的乞丐装,那精心攒出来的破碎褴褛可比正经完美的衣衫昂贵呢。同样,盖一座每一道墙都十三不靠的散乱房子,而且立住了,不塌,还能住得安稳,那可不是随便就能在图板上挥洒得出来的。
住在莫比乌斯里,这话先就听着古怪,指的是“莫比乌斯环”,那个延绵不断、正面亦即背面的几何型么?取了这个名字,摆明是以空间的流转为己任的。现代主义建筑在20年代前后就已经开始尝试设计“流动空间”,也就是我们如今熟悉的:不用固定隔墙、只以使用功能为虚拟划界的贯通空间。几千年建筑历史上,每一种室内活动所用的空间都是四围有墙的安定环境,而现代主义建筑忽然拆除了这一层包裹,这在当时普通人的心理上造成的震撼,是今天见惯此伎的人很难想象的。
但是莫比乌斯别墅里的流转空间,却不是经典现代主义时期流动空间的那个概念了。
游进这空间河流里的大头鱼有两名。介绍建筑的文字,没顾得上说清楚二位主人之间是何种关系。单看房子配上传统思路来妄断,倒像是两个分租的合居者,等会儿看他们划分空间时那种两不相干的劲儿就能明白。然而,看这疯狂追求空间创新效果的姿态,此妄断显然妄离了边:什么关系的两个人才能同心协力凑这么大一笔钱来盖房子啊,当然是极其亲密的人啦。不是夫妻就是兄弟吧。荷兰虽不张扬,其实在生活的很多方面是全世界最开放自由的国度,那里有着千奇百怪各式各样的家庭形式,都算是合法而正常的。所以还是别多费神吧,只需领会这家的生活状态并非你我习见,别发懵就是了。
来自于现代主义建筑的一份遗产是拿混凝土、钢和玻璃做材料。这个莫比乌斯在构形时没有外露的钢材,只用了混凝土和玻璃,强化它抽象和纯粹的冷硬效果。两道混凝土和玻璃配镶的大体块,长而拧,叠着,交错着,这就是它外观形象的大略。能看出来有一点怪,怪得不特别过分。
它的怪,它的好,全在室内空间,真的是一条河,还是在转弯处打着漩涡的那一段。
两位主人在屋子里各行其是地划定了自己的领地,那边界是斩钉截铁的。照理说,如此便把外观显现出来的两层各一条大块一人取一条去,也就是了。可是偏偏有人惟恐天下不乱。室内空间并不照样这么清楚分定左一条何在右一条何在,却依着另外一套秩序,重新分成了别一种的乱七八糟而兼七上八下,令人忍不住要断喝一声,是何居心。
进门是在整个建筑长度大约1/3的地方,横切方向进去,正是常规。迎面就碰到一些朝着任意角度胡乱斜过去的玻璃墙和混凝土墙,这多边形平面的门厅先给你一个下马威,看你怎么找路走。
沿着右手边的落地玻璃墙走着一条窄长的廊,走进建筑最深处那1/3,是“鱼一”的起居空间。廊的玻璃一直延伸着,蛮横地把这起居部分生生切断,却没有什么分割的道理,而况,它恰好在起居空间正当中的地方切到了楼梯,一个歪而陡的混凝土块。这一道玻璃和一疙瘩混凝土,把“鱼一”在楼下的领地分作三份,从廊进来要绕着中心转着走通它们。转到末端时,如果离对面那道玻璃墙太近,不小心就会顺流漂进餐室,是“鱼一”和“鱼二”在屋里惟一会相遇的一个角落。
转完以后爬上那疙瘩混凝土的楼梯,有卫生间一,房间二,鱼贯于尖头收束的单面走廊一侧,是“鱼一”在楼上的领地。虽然走廊末端的尖头墙角有些讨厌,好在碰头的墙面是玻璃的。透过玻璃看去,是归了“鱼二”的一段走廊,却不是顺延过去,而是丁头撞上的。其实,“鱼一”那间靠里的房间,和墙那边“鱼二”的房间紧挨着,其中的隔断也是一道玻璃,可以互相观望,却没有门能连通,如果两人都在楼上,只能隔着玻璃打打手势,万一忽然想递件东西,还得麻烦其中一位千辛万苦地下楼上楼,走穿了整个房子的长度才能从另一边绕得过来。这等安排,看得人一头雾水且疑且笑。
“鱼二”在一楼占据的部分,先是以门厅里另一歪斜楼梯做了个隆重的开端,会把人误导得只想上楼,事实上其主要活动空间都在楼下。楼梯根处的墙上嵌着一道拉门,是卧室和卫生间。楼梯底下的侧墙上还藏了一个门,通进“鱼二”的起居空间,背倚了“鱼一”那道廊子里侧的混凝土墙,向另外一面以落地玻璃裸露着。看这开窗的方法也是故意寻尴尬,向着户外倒是袒露大方的,屋里自己人,却做出一副背对背的参商架势来。
“鱼二”在楼上的两间屋子,一为三角形,一为梯形,都属于呆着难受的不稳定形状,是硬被各道墙切割出来的剩余边角,其为形式牺牲功能的证据昭彰。这与现代主义几乎奉为伦理圭臬的“形式追随功能”完全背道而驰,为什么?
看这莫比乌斯,是一个现场搭建诡异空间的游戏产品。其空间效果的碎乱和无厘头,完全不像个靠得住不倒的真房子。而它是真的。它在解的,是什么构,是结构吗?
我以为,这个别墅以纯粹的现代主义建筑的语素,颠覆了现代主义建筑的基本原则。它的外观平淡,完全不能体现内部空间的纷繁多变,违背了表里如一的规则。它的结构体系参差扭转,全然不顾技术逻辑,视理性主义为蔑如。它的空间杂乱,浪费极巨。它的形式凌驾于功能,却又不是在追求美感。它的活动秩序翻肠倒肚,功能流线全不成章法。更有它的那副姿态,不复费心在外观上争奇斗妍,异动都自省式地聚焦在墙里面,是自给自足深藏密敛的,他人之眼都不在意内。而在这种种颠覆背后,打底的,还是当代生活状况本身发生的解构。富足社会的消费心态和话语体系的多元化,当然不是柯布西埃那一代人所能、所应预设和预想的。以当下的想象力、当下的形式语言,解决当下的建筑问题,无论怎样偏锋,也都是诚实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