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罢演中的“阿维农戏剧节”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廖一梅)
罢工口号与演出海报同时出现在阿维农城中
阿维农戏剧节部分剧目的招贴
每年7月,来自世界各地的十几万人会涌进法国南部的小城阿维农,把这个石头砌成的中世纪市镇挤得水泄不通,人满为患。今年,我也准备凑这个热闹,参加国际上最重要的戏剧盛会——“阿维农戏剧节”。临行前朋友警告说:“小心啊,别赶上罢工,什么也干不了。”我说:“不会,法国的地铁、航空、教师、古堡管理员刚刚罢完工,去的正是时候。”工作交代完毕,行装收拾齐整,出发前两天,法国使馆文化处打来电话:“你们还去吗?演员罢演了。”——真是服了法国。
“阿维农戏剧节”今年是第57届,从1946年举办以来,规模日渐扩大,表演艺术家云集,成为国际上最重要的艺术节。戏剧节每年7月上旬到7月下旬持续一个月时间,有来自世界各地上百个剧团的上百场演出,就是每天从早到晚地看都不可能看完,这还不算散布于广场、街道的各种小型表演。戏剧节的演出分为“in”和“off”两部分。“in”是官方的正式演出,通常都是戏剧大师的作品,代表一流水准,每届都由戏剧节的艺术委员会选定,为50个剧目左右。“off”则是民间演出,由各剧团自行负责,今年的“off”原定有600个剧目上演。因为罢演,阿维农所有“in”的剧目全部取消,“off”的600个剧团,离开了200个。
有400个演出可看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去,我们照常上路。
接待我们的外交部文化交流协会对罢工表示无奈,对我们不肯待在巴黎,坚持去阿维农不以为然。他们反复强调说,现在的那些演出不能代表法国戏剧的水平。不能看到姆奴什金这样的大师作品当然遗憾,但对未成名者这么不屑一顾我也不敢苟同。最后,一位翻译陪同我们上路,但行程被缩短到只有三天。
美丽的普罗旺斯,梵高和高更画中的普罗旺斯,满山坡的葡萄园,熏衣草,地中海的明媚阳光,有没有戏剧节,这一带都是法国的旅游圣地。而阿维农,因14世纪教皇将教廷从罗马迁到了这里,修建了庞大的教皇宫殿而闻名于世。像法国大多数的古老小城一样,阿维农的老城保存完好,火车站和新建筑围绕老城而建,而演出散布于老城和新城各处,甚至延伸到周围的几个小镇。这里并不像我想象得那般冷清,甚至可以说是人潮拥挤。到处有表演,到处是穿着剧中服装,扮演成魔鬼、小丑或青蛙的演员在人群中穿梭,介绍自己的演出,分发广告。戏剧招贴铺天盖地,只是有不少贴上了“罢工”两字。如果没有罢工,如果戏剧节照常进行,还不知道是怎样的热闹!
拿着一大本“off”演出目录,真是无从看起,无从选择,陪同翻译找到了戏剧节新闻处,希望他们能推荐一些剧目,他们表示爱莫能助。因为正式演出取消,无大师、名演员可采访,所有的记者、评论家一哄而散,几乎再没有任何关于戏剧演出的评论。我们只能是碰上什么看什么了。
短短三天,在戏剧节看到的演出泛善可陈,水准平平。翻译推荐我们看了法国18世纪剧作家马利弗的《双重不忠》,我们自己则选择看一些更另类的表演。
在一个街口,一个男子,西装笔挺,手提公文箱,头顶在一个邮箱上,一动不动,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我从他身走过时没有注意到,一个年轻女孩塞给我一张广告,向后指指,我才看到他。——他是一个演员,身着戏装,凝固成剧中的形象,吸引路人。看广告上的介绍是一出独角戏,叫做《包底》。讲述一个普通上班族的经历。如果你知道阿维农的7月有多热,你就不能不佩服他。他神情专注地站在那儿,一手提着那重要的道具皮包,另一手向后伸长拿一张演出广告,每次有人从他手里拿走广告,他便会再拿出一张。我站在那儿看了他很久,他身后的一面墙上,画着许多在阿维农成名的演员,我认识的只有钱拉·菲力普。而他默默地站在那儿,已经开始微微谢顶,游人匆匆走过,有几个人能看到他?我几次走过那里,他都在那儿,看来是不在剧场演出时,便在街头表演。如果不是回程的车票已定,我一定会去看他的戏。
虽然没看到什么好戏,但我不虚此行。因为身处那里我深受感动,常常站在街头发呆,眼睛发酸。我看着那些如此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演员、导演,他们打开一条毯子便在那里开始唱歌,开始表演。他们来自世界各地,操着英语、法语、俄语、日语、西班牙语和我所不能分辨的语言,他们的共同之处是都有一张热情而纯洁的脸,他们向我们这些走马观花地游客不厌其烦地伸出手,请求你,邀请你——来看我们的戏吧,你会喜欢的,你听不懂也能明白的!他们准备了很久才得以在这里亮相,他们甚至没有可能罢演,在完全没有关注,不被重视的情况下,他们依然坚持着。演出前,他们一起上街,把自己当成活广告;演出后,所有的演员一起拆台,搬东西,收拾道具。那情景让我想起年轻时我们对戏剧的冲动。戏剧是因为那些大师而卓越,更是因为有这些满怀热忱的普通工作者而充满生机。
在离阿维农两个小时车程的小城蒙特利马,我们特意去拜访了Fust剧团的导演艾米莉·瓦兰丁(Emille Valantin)。这位女导演已经60多岁,在法国很负盛名。Fust 是木匠之意,这个剧团是一个木偶剧团。瓦兰丁在那个巴掌大的小城里做了20多年的木偶。她曾经多次参加阿维农戏剧节“off”的演出,渐渐为人所知,得以成为“in”的剧目。她原本在一间漏雨的破木工房工作,现在则拥有了市政府提供的美丽教堂。我们在那儿参观了她的木偶,观看了她的戏剧录像,真是美丽。有一出戏《熙德》,高乃依的著名悲剧,所有的木偶都是用冰做成的,在演出过程中这些晶莹剔透的小人慢慢融化,形象渐渐模糊,最后成为一摊水。戏剧本来就是人生的缩影,你在舞台上看到人们的幸福和痛苦,在两个小时里度过他们的一生,而那些冰做的木偶,如此伤感,让你看着它在你眼前融化、消逝,如同我们的人生。
星期六,要赶回巴黎看一出巴赫德巴斯(Bartabas)导演的“马剧”,这也是这届戏剧节原定的官方节目。马剧——House theater,马和人演出的戏剧,和马术有相似之处,但要复杂得多。演出场所在巴黎近郊凡尔赛宫对面的宫殿,十分华丽,宫殿的门廊上装饰着马头雕塑——这里原本就是路易十四的养马之处。那些马实在漂亮,灰粉色的皮肤,蓝色眼睛,性感十足,整个表演优雅宁静。据说马剧现在被法国政府视为国粹,1999年巴赫德巴斯被法国文化部授予了骑士勋章。但这原本也不过是在巴黎郊区一处破旧的场地发展起来,在巴赫德巴斯的领导下努力了多年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瓦兰丁的木偶和巴赫德巴斯的马剧让我看到了阿维农戏剧节正式演出剧目的部分情况,他们多是成名导演的新作,是经过多年off的检验,留存下来的精品。没有能看到向往已久的“太阳剧社”姆奴什金导演的新戏,实在是万分遗憾,都是因为罢工!
关于罢工,我在法国询问了很多人,态度和说法不一。这次罢工准确地说,不是演员的罢工,而是艺术行业临时工的罢工,包括演员、技术人员、导演、舞蹈家和电影工作者。因为在法国,除了法兰西喜剧院拥有自己的演员和技术人员外,几乎所有演员和工作人员都是临时工,只有在演出时才能受到聘用。罢工波及范围很广,影响巨大。除阿维农戏剧节外,艾克斯的歌剧节,舞蹈节,巴黎的夏天艺术节全部取消,法国第一次度过了一个无艺术的夏天。
罢工原因复杂,直接起因是政府原本规定临时工在一年内工作500个小时,一年的其他时间就可以领取“专项津贴”。而现在则改为10个月内必须工作500个小时,才可领取。工会内部的分歧,政府官员的某些言辞,使矛盾激化,终于在阿维农戏剧节开幕前爆发罢工。据我所知很多人不同意罢工,在同意罢工和不肯罢工的人中间还发生过纠纷,乃至冲突。导演李少红一直在法国做电影后期,我询问她法方工作人员是否罢工。她说他们的确表示过,如有工会人员向他们要求,至少那一天他们不应该工作。但是缘于众所周知的经济原因,很多人还是选择继续工作。我在法国看过的几场演出,在开演前,必有演员上台讲述他们同行罢工的理由,和他们不罢工的理由,指出自己演出并不是认可政府的政策,而是希望与更多的人沟通,使更多的人了解情况,得到大家的理解和支持。在阿维农的一场演出后,演员请求观众在剧场给法国总统写信,请求他不要扼杀艺术。据我看到的情形,至少有十几人留下写了信。
离开阿维农的前一天,我们像所有游客一样去了中世纪城堡一般的教皇宫殿。宫殿巨大的庭院里是搭好的舞台和观众席,它们已经在那儿空等了十多天,没有人在舞台上演出,也没有人在观众席就座,现在要被拆除了。工人们在跑上跑下地忙碌,我在那儿坐了好一会儿,想象着在地中海漫长的傍晚里,在这石头宫殿前,会是一出什么样的戏在上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