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的阿城

作者:朱伟

(文 / 朱伟)

1984年,阿城住在北京德胜门内大街253号,从厂桥的十字路口往北,一个大杂院里好像是往北一直走到尽头的一间屋子。屋子朝西有门、有窗户,南北都邻着别家;东边临街很高处有一扇小窗,街上有车开过,那堵墙好像会整个跟着颤抖。屋里光线很暗,除了西晒阳光占据时候,好像都要开灯。

阿城因1984年在《上海文学》发表《棋王》而广为人知,其实之前他在文坛已混过十来年,70年代就参与了《今天》活动,然后在画画圈子里又是“星星”画派成员。他的《棋王》原是《北京文学》的退稿,那时候文学刊物禁忌还比较多,退稿原因是此稿写了知青生活中的阴暗面。当时北京有一个文学圈子,未被社会认可、有探索性的作品往往会从各种渠道流到李陀那里,请他鉴定,像辨认真假文物一样,由他再推荐给各等编辑。李陀因此也就有了“陀爷”的称呼。《棋王》就是经过李陀、郑万隆而输送给了当时《上海文学》的杨小敏,王蒙曾为这稿子没被《人民文学》抓住而嗟叹不已。而实际上,当时发表的《棋王》也是把结尾删改过的,删掉了王一生最后甘愿放弃到省城棋队,自愿留在地区,因为他认为,“吃好了比什么都强”。这种灰调子当时被认为有倾向问题。

我1984年认识阿城时候是冬天,第一次找到他家是晚上,大杂院很黑,挨家挨户问,好不容易找到那间小屋。屋里吊着白纸糊灯罩里一盏昏黄的灯,阿城坐在暗黑处,中式棉袄,头发很长。屋里用《棋王》所用描写,实在是“乱得不能再乱”,地上到处是陶罐,挂着的都是陕西民间工艺。那时手锈的鞋底、泥塑狮子都是上档次东西。屋里挂着一幅中堂,上书三个大字“法无法”,然后是郑板桥的条幅“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

1984年阿城一边写小说,一边还在办一个公司。那时候是个人都要办个公司,大家流传的说法是,天上掉块石头,砸死的肯定是个皮包公司经理。他公司的狐朋狗友每晚11点之后都要到他家里聚会,然后他自称散伙后才可坐下写东西,等街上有人声时再打着哈欠睡觉。那时候没有呼机、手机,一般情况下找他不是晚上公司聚会之时,就得早上9点他起床之前。我每每早上骑车到他那里,总见他头钻在被窝里蜷缩着,从被窝里传出的声音总是:“讨债的又来了?”1984年阿城好像是总算有了用武之地,几番武艺一起抡。他最好的朋友是贵州的尹光中与南京的朱新建,与伊切磋的是烧土陶,他好像自己建了一个窑,做傩戏面具那样的东西,高行健后来排《野人》就是他们设计的舞美。尹光中的烧陶粗犷地夸张变形,讲究一种原始的力度。与朱新建,则是切磋春宫画里的文人气。朱新建的画,现在说法是追求艳俗,画的女人往往头大脚小戴红肚兜,一副慵懒姿态。阿城津津乐道的就是从俗人俗事中来寻找“真味道”,而俗事中最饶有趣味者自然是对女人的把玩。当时他以玉来比喻对女人——温婉、含蓄、缠绵,更是千回百转。

阿城当时的反应极其敏锐,是个聪明至极之人。王朔在后来曾经写文章说,北京这个地方每几十年就有一个人成精,这几年养成的精就是阿城。1984年时候我对阿城的佩服是他从摄影、绘画、音乐、笔记小说到吃喝玩乐的各等技艺,几乎无所不通无所不精;从意大利歌剧到京剧、京韵大鼓;从八大山人、石涛再到卡拉斯、小彩舞,几乎样样都有积累都能说出名堂。80年代北京文化圈,大家时间还有富裕,聚在一起天南海北闲侃的机会还比较多。阿城在《棋王》发表之后,总是每档侃席中的主角。他的好处是说起什么都不动声色,等大家被他逗得前仰后合,他还是不动声色地问,“有那么好笑吗?”我读马立诚后来的一篇文章,说有人称他在北京听阿城侃了十年,没一夜说的内容是重复的。这显然有些夸张,但阿城读书之广及读后咀嚼积累下来的东西,也确实非一般人能比。

1984年的阿城也许因为睡眠不足也抽烟过多,总是面有菜色的样子。早上屋里案上经常遗留着昨晚剩下的熟食与啤酒瓶,那时阿城在家里吃得最多的就是面条。他告诉我,他家里的门从来不上锁,朋友们来了,他即使不在也自由进出,乘兴而来尽兴而去。我比较深的记忆是,门开着,屋里空无一人,过一会阿城推门进来,手里就托着一斤面条。据他自己说,因为没锁门,他家里曾被贼偷得“一塌糊涂”,他笑说贼偷走了夹在《金瓶梅》里的存折却没拿走《金瓶梅》。

现在想想,那时候阿城的成功是比较早地认识到了“反其道而行之”、“九九归一”的重要性。他说《棋王》的成功只不过别人都在“化腐朽为神奇”而他在“化神奇为腐朽”,大家都用功于“神奇”时他反过来找出了“腐朽”。他入迷的是表现“无相者于相而离象”,那时候《五灯会元》已经成为圈里谈论的时髦,但多数人还不理解“法无法”的真正含义。

1984年我与阿城的密切交往好像延续了半年多,他给了我《孩子王》,然后又给了我《遍地风流》的最早三篇。他原来计划写八个王,把云南插队故事集成一个集子,书名就叫《王八集》。但《棋王》、《孩子王》之后只写成了《树王》、《车王》,而且后两篇的质量远不能与前两篇相比。《遍地风流》原计划写一百篇,写尽普通平凡人生中的风流,但最后写成只有十多篇。到1985年下半年,他开始被滕文骥、谢晋拉去写剧本,以他自己的说法,“因为写小说挣钱太辛苦”。他说,“我本身就是个写字的手艺人,写字目的就是换钱贴补家用,我有嘴我老婆有嘴我小孩也有嘴。”想起来,作家离开文学而到影视中去挣钱是由他始,而他当时认为,“大至中国,衣食是绝顶大的问题,先要吃饱,再谈其他”。

《孩子王》刊载于1985年2月号的《人民文学》,从它开始了1985年《人民文学》关于小说表现形态的革命。

上一篇: 仍然价位偏高?
下一篇: 生活圆桌(2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