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避暑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沈宏非)
1934年8月,老舍先生在《论语》第46期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就叫《避暑》:“英美的小资产阶级,到夏天若不避暑,是件很丢人的事。于是,避暑差不多成为离家几天的意思,暑避了与否倒不在话下。”
2003年8月,读报读到这样一则消息:受到经济萧条的影响,今年夏天有两成意大利人没钱出国度假,他们中间5%,也就是300万人,于是收拾好行装,把花跟狗送给邻居照料,假装跟亲友依依惜别之后,转身就把自己关在家里,放下窗帘,打开电话语音留言,开始“家里蹲”度假,天天看电视,听广播,尤其不会放过他们“已经去度假”的那个国家的消息,同时仔细阅读事先买好的旅游手册,以免“回国后”跟亲友聊天时露出马脚。看完电视就拼命健身,用日光浴灯把皮肤照出古铜色,每顿饭只吃事先在冰箱里塞满的食物,还不忘上网去购买那个国家礼品以备馈赠亲友。
春耕,夏耘,秋获,冬藏——这是劳动;春赏花,夏避暑,秋采果,冬迎雪——这是生活,或曰“休闲活动”。四季里来的迎送生涯各有乐子可找,最苦的却是夏季,只得一个字:避。跟“赏”花、“迎”雪、“采”果以及今日之“防暑降温”相比,彻底放弃人的主观能动性,消极得一塌糊涂,连调戏的意思竟也荡然无存。“凡人身处此候,皆当日日防病,日日忧死”(李渔)。“暑气”被视为一股“恶气”,“伏日进汤饼,名为避恶”(《荆楚岁时记》)。“避恶”者犹如避秦,避暑者庶几类同——惹不起还“避”不起不成?当然,一旦像那300万意大利人那样遭遇“惹不起”又“避不起”的尴尬局面,最后惟有将“冬藏”提前两季,躲在家里玩Soho式避暑了。
就今夏的欧洲气温而言,在整个“假装避暑”期间,24小时拉上窗帘,全天候不能开窗,这哪里是避暑,分明是在避人。“死要面子活受罪”永远是全世界小资产阶级难改的共同本性。就连70年前在文章里无情嘲讽英美小资同时骂中国小资模仿英美小资大搞“避暑”活动为“装蒜”的老舍先生本人,照我看其实小资的尾巴也远没割干净。在反对外出避暑的同时,他承认自己乃一主张“躲在家里避暑”之人,除了可免受乘坐“特别热车”以及拖家带口、扶老携幼之苦,尚有助于维护夫妻关系的和睦。至于“在家避暑”之好处,则在于一切随心所欲,“渴了有绿豆汤,饿了有烧饼,要什么伸手即得”,“喝几口随便,喝两盅也行。有风便荫凉下坐着,没风则勤扇着,暑也可以避了。”“至于怕有人问,你可以不见客,等秋来的时候,他们问你,很可以这样说:‘老没见,上莫干山住了三个多月。’如能把孩子们嘱咐好了,或者不至漏了底。”
小资之所以在可笑可恶之余尚有可爱之处,完全取决于这种自觉的,甚至控制不住的自嘲品质。对于小资产阶级来说,最可怕的并不是天气,而是他人。不过,比他人更可怕的,仍然是自我。“家里蹲度假”的消息来源,是基于意大利一个民间心理学协会“帮助我”的调查报告。很显然,无论是“丢人”也好,“面子”也罢,一向都被归类为心理问题或心理疾病。意大利的心理学家指出,出国度假日趋流行,很多30岁的人已经周游世界,导致人们忽略对心灵的探索。心理学家因此提醒道:“心灵之旅比出国旅行更重要。”其实,不仅避不避得成暑以及怎么避暑,放不放得成假以及如何放假,在我国的古人看来,就连“热”与“不热”,终究也要由“心”说了算。所谓“心静自然凉”,所谓“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所谓“暑中常默坐,澄心闭目作水观,久之,觉肌肤洒洒,九格间似有爽气,须兴触事,前境顿失,故知一切境惟心造,真不妄语。”(陆树深《清暑笔谈》)总而言之,气温的高低,最终取决于境界之高下。欧阳修的经验是:“夏日之长,饱食难过,但思所以寓心而销昼暑者,惟据案作字,殊不为劳……要于自适而已。”文征明(大概比欧阳修胖)曾反驳道:“欧阳公尝言夏日据案作书,可以消暑忘劳,然余挥汗执笔,只觉烦苦耳。岂公自有所乐也?”文征明的江湖地位不及欧阳修,似乎并不止于技耳。大隐隐于市,大避避于室。这样的境界,算不算太高?吾辈凡夫俗子,惟有望尘莫及,心欲静而汗不止了。其实避暑之道并没有那么深奥,用北京话来说,无非是“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就今夏全球大部分地区的气温而言,比较深奥的问题是:“哪儿才算是凉快的地方?”避暑原本乃彻头彻尾的消极逃避行为,千百年逃避下来,逐渐就连逃避本身也变成了乐子一种,一种“有意义的形式”。正因其消极之至,无为至极,故李渔视为养生行乐之旺季。
人心既臻此境,避暑也就不再与“避恶”或“避秦”者作同日而语,而是比较接近于“避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