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勒崇拜

作者:朱伟

(文 / 朱伟)

我接触的第一个马勒崇拜者是周舵,1986年他在四通公司谋事,家里是一些文化青年的聚居地。周舵最喜欢的作曲家,一是肖邦一是马勒,从表面看这是从最优雅抒情到最狂躁宣泄的两极,实际上肖邦与马勒都是内心感受敏锐而有些神经质,所以内心冲突幅度都是极大。我听第一部马勒作品是周舵推荐他翻录的《第二交响曲》(复活)磁带,第一次听真有灵魂出窍之感。记得周舵家里当时还有两套原版卡拉扬指挥的布鲁克纳第五、第六交响曲磁带,周舵以很不屑的语气说:“你要想听就拿去,我听听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一首《复活》,周舵就把马勒崇拜传递给我。我迅速去唱片店购买了当时能买到的几乎他的全部交响曲磁带,大部分都是库贝利克指挥巴伐利亚广播交响乐团的录音。我喜欢磁带盒上借用的油画,它准确传达了马勒交响曲里那种像火焰般燃烧的欲望。

也可能因为原始定势,我始终最喜欢《复活》。倒不是因为第一乐章与末乐章呼应的那种歇斯底里呼喊,而是因为第四乐章像羽毛般纯洁而又温柔的女声独唱《原光》和最后使用了克洛普斯托克庄严又震天动地的复活合唱。而且在第二乐章对人生甜蜜回顾之后,第三乐章的谐谑曲《安东尼对鱼说教》较深刻表现了对人生的反思。我的好友、作家格非最喜欢的则是《第一交响曲》,他喜欢第一乐章中春天黎明的生机,及经过第三乐章葬礼进行曲对死亡纤细的感受后“暴风雨般的运动”,觉得那种排山倒海的感觉非常过瘾。而我当时是把《复活》当成自己灵魂升华的一种依靠物,以至到美国见到北岛,他说送我一张唱片,我选择的还是伯恩斯坦指挥的这部作品。我记得当时花去北岛40美元,唱片买下来急于到查建英家里听一遍。小查的先生是段位很高的古典音乐迷,我当时隔几天就看他从汽车后备箱里拿出新买的一摞CD,真从心里羡慕。他在公寓里置了一套极好的音箱,遗憾的是他对马勒充满鄙视,我们于是只能挑一个他不在家的日子。巧的是那天我们放开音量刚听到一半,他却意外地回家了。他进屋有点轻蔑地说,“哦,马—勒!”坐了一会就回他自己房里。我们赶紧将音量调低,但马勒也实在讨厌——他一会儿轻若游丝一会儿又惊天动地,让我们听得非常紧张。

我是直到后来才体会到小查先生不喜欢马勒的原因。他认为马勒习惯用一段表现一个乐句,所以歇斯底里、滔滔不绝,太多情感宣泄,宣泄得没有节制。他喜欢瓦格纳,按说瓦格纳的音乐也缺少节制,但他认为瓦格纳音乐中到处是透亮的阳光与湛蓝的天,而马勒音乐中太多痛苦的呻吟与痛不欲生。在布鲁克纳与马勒之间,他与周舵截然不同——当然地选择布鲁克纳。因为布鲁克纳是宗教的,马勒是世俗的。

马勒听多了确实会腻。我在90年代相当一段时间开始对他那种叙述句式出现反感,觉得他使用了比较繁复、夸张的表情,不厌其烦地追究“人是什么”,听多了是一种絮叨。另一方面又觉得他对人生的描述又过于文学化,其中渗透神经质的忧心忡忡。但后来读到伯恩斯坦在深入研究他之后的结论,说是“他音乐中过度紧张的神经令人不堪重负”。伯恩斯坦对他音乐的解释是:“那些与生俱来的狂热,情绪的过度渲染,显示力量的姿态的粗鄙,以及要求改变现状的喧哗,所有这一切都因天真的、对梦想的记忆,对天国的向往,对拯救的神圣宣言或其他一些不可能达到的东西,而使人变得更为痛苦。”

按伯恩斯坦指示再进马勒的世界,会发现另一些东西。马勒的音乐中一直是两种因素构成冲突,一种是进行曲,另一种是“天使翅膀煽过”的牧歌。这两种元素在他童年记忆中就构成了因果关系——他从小对军乐葬礼入迷,进行曲被打上葬礼印记,悠长而浪漫的情歌都会变成噩梦;而进行曲践踏了梦魇之后,才是他儿时在树林里冥想,一人面对的宁静天籁。因此比伯恩斯坦更深入诠释了马勒的意大利指挥家西诺波里总结其音乐是“试图将纠缠不休、循环往复的哀悼节奏平息于一首节奏迟缓的摇篮曲中。坦言不讳的私人语境与历史形式这两个元素之间构成无法消弭、狂乱的紧张关系”。以此来看马勒的音乐,其实真正使你感动的是那些柔弱的对梦境的追寻和对翅膀煽动清风的渴望,它们的极致常用女声或者童声来表现,童声的丰富性要胜于女声。

我把马勒的作品以1900年为线,分成两个阶段。1900年他40岁,在1900年之前,他的创作许多资源都来自声乐套曲《少年魔角》。在第一到第四交响曲中,我越来越把对《复活》的热爱更多转向第三与第四交响曲,因为相比而言,这两部交响曲是马勒作品中最为宁静的。与马勒曾是挚友的德国指挥家布鲁诺·瓦尔特曾这样概括他的前四部交响曲:“第一是他的‘维特’,第二是一首安魂曲,第三是一首泛神论的赞美诗,第四是一首童话般的牧歌。”《第三交响曲》原标题是《夏日中午之梦》,我感觉是远胜于瓦格纳的森林絮语,这森林絮语中包含一个美丽的完整梦境。尤其是后三个乐章,真是美丽温存到令人心碎。《第四交响曲》由原《第三交响曲》第七乐章的“孩子对我说”扩充而成,虽是写给孩子,却充盈着水分丰富的悲情,在悲情后又是一种温馨。这是一部相对单纯地瓦解了冲突的作品,在第三乐章安详的引接下,最后的女声独唱《整个天国的欢乐属于我们》构成了他作品中少有的透明、单纯与温暖。

在这部交响曲之后,1901年11月,马勒遇到了他的阿尔玛。再之后的11年,他的音乐无法脱离情感重负纠缠以及这纠缠带来的疲惫阴影,生命只能脱离他的音乐而去。50岁的他就成为了庄严肃穆葬礼游行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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