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欲壑难填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沈宏非)
吾友,少年时代由香港到美国定居,至中年,忽一日心血来潮,欲返祖国大陆一行。前往领事馆申请中国签证,循例要填表——许多年以后,那次返乡行早已淡忘,至今记忆犹新者,乃印在表格上的那一行醒目的大字:“请以严肃的态度填写。”他回忆到,当其时,抓耳挠腮,无论如何也难以将自己的“态度”调整至(无从认可的)“严肃”的程度。
“严肃”其实就是负责任的意思。但是,即使在像我这样于上述语境中长大的人看来,这两个字也实属多余,因为“填表”本身就是一件顶级“严肃”并且无论如何也“活泼”不起来的事。我们的人生就是在不断的填表中被逐步格式化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表格照汗青。高考刚刚结束,好不容易填完卷子上的选择填空,放榜了,高中了,填表大功告成了,却不料立马又要面临另一场填表考验,选择学校,填写志愿,再一次步步为营,胆战心惊。再往后,又过了四年的填表生涯,好不容易毕业了,找工作,迎头又有一大堆形形色色的表格等着你填。表格化的社会对于我们的血肉之躯,真个是索取无度,欲壑难填。
填表的惟一目的,是便于他者(或者团体、社会、会、机制)更有效率地认识你,分析你,比较你,接纳你,进而管理你。这一点虽然人人都懂都理解,不过填表的感觉即使未必“严肃”,终究也谈不上什么“愉快”。波兰诗人Wislawa Szymborska写过一首诗《写履历表》:“尽管人生漫长/但履历表最好简短/简洁、精要是必需的/风景由地址取代/摇摆的记忆屈服于无可动摇的日期/所有的爱情只有婚姻可提/所有的子女只有出生的可填。”很显然,填表在心理上给我们带来的不堪,部分是由于表格不但忽视了我们(自以为)丰富曲折的人生,甚至大大缩短了人生的长度。诗人理想中的人性化、个性化填表,只存在于笑谈之中:某公司人事部主管在收到某求职人填写的以下这份履历表后,当场泪流满面,继而晕倒在地——姓名:父母取的;年龄:请勿随便打听女孩子的年龄;身高:很高;体重;随时间而变,例如,饭前还是饭后?居住地:家里;电话;波导;家庭出身:亭子间;应征职位:一位;语言能力:有;已婚未婚:父母有结婚;政治面貌:瓜子脸。
填表是为了生存,生存则需要伎俩。相对于前述那份需要“态度”的表格,今天的表格以及表格化社会日趋复杂繁琐,越来越刁钻诡谲(好端端地走在街上,冷不丁都会有陌生人递上一张调查表一脸诚恳地要你严肃地填),也就要求今之填表者发挥更多的创意和想象力,而不可消极地继续把自己当成另一个爬格子动物,必须在既定的格式里戴着镣铐跳舞以求出格,把自己表现得惊天地、泣鬼神。有报道说,南京某女大学毕业生已经在求职信里贴上自己的低胸彩照。然而,低胸照可能只是对于填表在“读图时代”的方向上所做的一种特殊尝试,男生的肉体无从暴露,只好暴露思想,故同期毕业的一些男大学生的简历便只有在纯文本上狠下苦功,出格地注明自己“能喝酒”或者“父母离异”。另一种带有报复性的创意潮流,是主动制表,主动设计问题,把话语权转换到自己手中,然后反过来把对方搞昏。据《中国教育报》称,武汉初中报名实行改制后,部分家长把小学生的特长、学习情况制成长达33页的简历,以期打动校方。此风除了“容易助长小学生的跟风和攀比心理”之外,《中国教育报》还警觉地发现了另一个更危险的苗头:“这种做法很有可能给学校带来错觉,给学校在学生的资格认定上带来不良影响。”
然而,无论填表者采取哪一种反抗形式,表格永远是最终的胜利者。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填表没有填词那么风雅,也没有填鸭那样美味,更没有填房那么人道,表海无边,惟有以精卫自比,如实填写,犯不上以激愤填膺,格格乎不入。这种存在主义的填表态度,就像鲁迅说过的那样:“没有法子,只好请它吃了,但也不妨咬它一口。反过来咬它几口。”我的理解是,填表虽然被动,却不妨主动地在“态度”上找点乐子。比如,表格虽短,但不妨借机对自己漫长的人生做个快速的回顾,或者,再一次确认自己到底是男是女,究竟婚配与否,等等。又如,日本人在国内住酒店,check in表格中通常不设性别一项。一个日本旅行团抵达杭州,酒店的前台服务生在收上来表格中发现,部分男性团友在“sex”一栏中填了yes,另一些为no。这个案例告诉我们,即使不能因填表而占到什么便宜,也得发掘出填表过程中每一处潜在的“程序快感”并充分体验之。总之,“态度”决定一切,譬如,若表格要求你“严肃填写”,就不妨表现出“更严肃”的态度。关于填表之不爽,Szymborska在诗里悻悻然总结道,“认识你的人比你认识的人重要”。故欲把这种不爽降至最低,关键就是尽可能把概念偷换为“你认识的人比认识你的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