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工作:沈宏非:粤式动物分类法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沈宏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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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食狩猎所获的食物(又称野味,英国人称Game),有时会吃到铁砂,这东西让人既爱又恨,爱的是野性十足,杀气腾腾,恨的是它咯牙。今后在广州进食野味,要留意的不是铁砂,有机会咬到的可能是一张吱吱作响的IC卡,价值人民币30大元——广州市野生动物保护办日前宣布,要给所有驯养繁殖的野生动物植入金属芯片,以作未来执法部门用以区别“驯养繁殖野生动物”和“非驯养繁殖野生动物”的重要依据。

野生动物和非野生动物并不难识别,可以依据于这样一些显而易见的指标:能否在菜场和超市买到,有无出现在政府禁猎禁食名单,会不会在动物园做公开展示,等等。至于“驯养繁殖的野生动物”和“非驯养繁殖的野生动物”的区别,就不是一般人的功力可及,即使在有关执法和行政管理部门中上班的专业人士,也未必能当机立断,明辨是非——如果你见过家猪,也见过野猪,一定感受颇深。野猪被驯化成家猪,也就是说,从野猪变成猪八戒的那副嘴脸,大约用了6000年左右的时间,时间和人力之外,还很有可能与野猪的基因突变有关(家猪染色体38对,野猪36对)。

东山老虎吃人,西山老虎也吃人。在“驯养繁殖的野生动物”和“非驯养繁殖的野生动物”之间做出快速而准确判断,对于常人并无太多意义,天下乌鸦一般黑,之所以要动用科技手段,是因为这样做首先对野生动物保护部门的日常工作有所帮助,之所以有帮助,是因为存在着一个公开合法的“驯养繁殖的野生动物”交易市场,同时也存在着一个“非驯养繁殖的野生动物”的地下黑市,这两个市场又往往混淆在一起。管理部门的职责,就是如何在“保护合法产业以及人民合法的口腹欲望”和“保护野生动物以及阻断人民不法的口腹欲望”之间取得平衡。

此举不仅对管理部门有积极作用,同时对野生动物者的进食者也有正面意义。由于前述两个市场的客观存在,“驯养繁殖的野生动物”和“非驯养繁殖的野生动物”在外观上的相似,在品质和价格的级差,一直给欠缺诚意的商人玩弄障眼法留下了很大的空间。譬如,人工养殖的“野生鱼”和非人工养殖的“野生鱼”在价格上的差异很大,故店家常常以人工养殖的“野生鱼”假冒非人工养殖的“野生鱼”欺客。香港有一位张姓海鲜专家练就了一身反欺诈的绝技,据他说,人工养殖的野生鱼因较少接触阳光,所以看上去目光和神情都有点呆滞。因此,消费者若仔细观察鱼之神情目光,其实不难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但是,与其意味深长地用肉眼盯着鱼眼,最后把自己弄到神情呆滞,任何人都更愿意相信晶片,“滴”一声之后,真假立判,谁也骗不了谁。

广州市野生动物保护办人士表示:“为野生动物植入芯片,编发‘身份证’,是目前在国际上最通用的监管野生动物的方法……在野生动物的流通和执法过程中,有关部门可以通过电子设备分辨野生动物,并对其用途进行有效的监督。”正如我们在国家地理或Discovery频道中所见,植入芯片的确是“与国际接轨”的,只是被植入的对象略有“出轨”:外国的“有关部门”通常是把那种卡插到“非驯养繁殖的野生动物”的身上,而即将插到广州“驯养繁殖的野生动物”身上的那张卡,如果不是企图再一次挑起“白马非马”的大辩论,功能上大致就类同于屠宰场盖在猪屁股上的那枚印章。放心肉,杀得放心,卖得放心,吃得放心。

博尔赫斯在《想象的动物》一文中臆造过中国古代的一种“动物分类学”,依照此法,动物可以分类为:一,属于天子所有的;二,经过防腐处理的;三,已经驯服的;四,乳猪;五,会尖叫的;六,传说中的;七,无主的狗;八,包括在目前分类中的;九,发疯似地烦躁不安的;十,难以计数的;十一,用骆驼细毛可画出的;十二,以此类推的;十三,打翻了水瓶的;十四,远观貌似苍蝇的。小说家言,然而必须承认的是,迄今为止,最起码把野生动物分成“驯养繁殖的野生动物”和“非驯养繁殖的野生动物”的这种鉴别术和这种细分法,可能是广州人的首创。倒不是说中国的动物分类法原则一向藐视逻各斯中心主义,按照马克斯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所言:“一当人们自己开始生产他们所必需的生活资料的时候(这一步是由他们的肉体组织所决定的),他们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可见无论是用来区分人和兽还是兽和兽,人的“肉体组织”都是一个决定性的因素。反过来,若把人视为野生动物,那么本地人和外地人,本地身份证的“持卡人”和本地身份证的“非持卡人”,在外观和动静上,的确像“驯养繁殖的野生动物”和“非驯养繁殖的野生动物”那样难以区别,难以管理。人口的“暂住证”和“非驯养繁殖的野生动物”的芯片,其实异曲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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