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插乐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沈宏非)

每隔十来分钟,电视里的主持人就会亲切地向你我提出建议:“让我们先休息一会。”这种时刻,我都忍不住想告诉对方:“别别别,我TMD一点儿也不累,再说,我这不正休息着吗?”

我们心里都很明白,“让我们先休息一会”,其实就是“让你们先看一会广告”。事情应该反过来才对:这些频繁的“休息时间”本质上是让我们“受累”看看广告的,不但观众自己看得累,而且打心眼儿里还替那些插来插去的广告以及广告里的男女明星觉得累。除了想骂娘的神经,今夜无人休息。

对待电视广告在思想态度上的端正与否,决定了一个人在一个商业或半商业社会里能否身心健康地生活下去。必须深明的大义是:在无线电视或者象征性收费的象征性有线电视的天罗地网之下,没有广告,就断然不会有什么好节目看。与此同时,广告插出插入,一档完整的节目看起来势必断断续续甚至破破烂烂,但是好死不如赖活,电视毕竟是基本免费的娱乐,两相权衡,还是忍了。不但忍了,而且还习惯成自然了,甚至有点上瘾了,也就是说,一气呵成地观赏一套不再上气不接下气的节目,反而有不真实的感觉,怀疑自己在看盗版光碟。前几年听人说,现在是往广告里插电视剧。再早些时候,陕西有一个段子,说一老汉吃了一辈子馍夹辣子,到老了,馍夹辣子已不能过瘾了,改辣子夹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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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接受了现实,最好把广告视为节目的组成部分,除非你患有尿频或多动症,或者打小老实听话,真的遵照主持人的建议,每隔十来分钟就“休息”一次,不然,节目还是得继续往下看。看着看着,兴许会像我这样看出点子门道来:广告吊诡得很,既是“节目”,又不是节目(某些杂志已开始在内容索引页列出广告标题及页码,尽管广告结结实实地占用着电视节目的大量时间并正在成为节目和节目之间一个关键性的过渡和区隔,但是,电视台却从来都不会在节目预告中告之广告的内容和播出时间)。其实吊诡并非来自内容,而在于呈现的方式:它是一种被“插”进来的东西。

以“插”而论,至少在我这种“辣子夹馍”级的观众看来,广告正在形成独立的美学风格和叙事功能。在一截截的“电子人工时间”里,它开始建立起一种逻辑,一种节奏,相当于旧小说里的“欲知端的”。也就是说,广告好不好看并不要紧,关键在于一个“插”字。插得好的广告,功能上甚至可以跟戏剧里的插科打诨相提并论。科诨之重要,按李渔的说法:“插科打诨,填词之末技也,然欲雅俗同欢,智愚共赏,则当全在此处留神……作传奇者,全要善驱睡魔……只消三两个瞌睡,便隔断一部神情,瞌睡醒时,上文下文已下接续,即使抖起精神再看,只好断章取义,作零出现。若是则科诨非科诨,乃看戏之人参汤也。养精益神,使人不倦全在于此,可作小道观乎?”

小不小道的另说。既然是一门技艺,既然电视节目一早就摆好了一个叫做commercial break的姿势让你舒舒服服的插,有的人偏偏就不肯好好的插,一点专业精神也不给。广州一直都在“转播”香港电视,并且一直都在插播广告。人家自己正在插着,你再胡乱插上一轮,局面难免狼藉。天见可怜,若换成薛蟠体,那个“插”字就可以改成“戳”了。商业广告之外,每遇香港电视的“转播者”相信某些画面不宜给广州观众看到,于是就以插播广告的方式删之。那些被“硬插入”的东西,开始是政治口号,人生格言(例如“退一步海阔天空”),后来有所改进,竟然用过期的香港电视新闻画面或香港政府的公益广告来伪造“合法插入”的现场。乱插一气的后果是:观众有可能患上精神分裂(或者怀疑香港电视及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患上了精神分裂);其二,身被插但心不爽的香港电视因势利导,纷纷向其广告客户自我标榜:本台在华南地区拥有几千几百万观众。正应了那句粗话:“如果强奸不能避免,就把它当成是一种享受。”

被广州兄弟单位插得千疮百孔的香港凤凰卫视近来终于忍不住了,窦文涛日前读出一封观众来信称;“有线电视台一直在强奸你们的节目,粗暴地插播广告。而且插入的广告不是性病就是妇科炎症,长此以往,一看到你的节目就会想到那些广告,你们主持人也在无意中做了这些广告的形象代言人。”因为政策上的灰色地带和行内的不成文规矩,文涛的个人意见我理解,大致是:我不是不给你插,要插,你就好好的插,不要乱捅乱塞,亦不要插入恶俗肮脏之物,更不要一插进去就不想拔出来,影响节目的正常播出,到头来,还不是插得大家都没饭吃了。

尽管李渔对科诨提出过“戒淫亵,忌俗恶”两大要求,但既然接受了被插,对于那个插入物件在品质上的选择余地实在已不很大,身为免费娱乐的消费者,我不但不反对广告,而且对电视机前的尿道炎症患者、螨虫病患者、淋病患者、尖锐湿疣患者、肾亏患者以及各种原因的酗酒伤肝者们心怀感恩。没有他们,漫漫长夜真不知该如何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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