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那个“非典型”星期的经历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田惠平 庄山)
对于SARS感染者,他们需要的不仅是治疗,更需要人们的关心和帮助
担心成了预言
从听说SARS,我就有一种特别的担心,我感到它的传播可能会极强,而我们社会整个公共卫生反应机制跟不上,人们的公共道德意识薄弱。
4月初,刚开始有SARS威胁时,我心里说不清的紧张,甚至可以说是害怕。我这里有来自全国各地的50个家庭的100多口人啊,特别是那些原本就很不幸的孩子们。我在“星星雨”开会,提醒大家重视,我觉得这仅仅是一个序幕,更大的灾难可能离我们不会很远。从那时开始我们筹划建立了SARS专栏墙。
结果,一个疾病到来的时候,我们的社会不仅不会高级地去应对它,反而一下子混乱得一塌糊涂。机制和国民弱点一下子都暴露出来。从很多环节看,SARS本来是可以被阻挡的。
4月21日下午下班前,大概3:30左右,崔宏(化名)到我办公室,说她决定离开北京,而她的研究计划是要到5月中旬。我看她的神情不太对,问她为什么这么紧张,她犹豫地说她感觉所租住的房东一家的情况可疑,自己向来身体素质不好,害怕真的被感染上。她准备先到上海找个地方住下,等观察一段再回江苏老家。下午下班后(16:45分左右),她跟我们一位老师一起去买菜时,感到关节疼痛,好像在发烧,于是回到那位老师住处,一量体温37.8摄氏度。老师打电话给我,我当时第一反应是全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想不到SARS会来的这么快。
崔宏拿着温度计准备回自己住处服用退烧药观察,发现村里正在对那一家进行消毒。她租住的那一家共4口人,老太太由于胰腺炎住在民航医院,老头儿门师傅在医院伺候,后来证明他就是那时候被传染的,回来后又传染了他的儿子和儿媳。按照我们当时了解的判断标准,发烧38度以上,吃抗生素不退烧才有可能是“非典”,而4月22日早晨,崔宏体温有些回落,但她还是决定叫120急救车去了中日友好医院。我这里也马上宣布停课,要求大家各自隔离。到9:30,崔宏来短信说医院检查没有“非典”特征,让回家休息观察。这期间,我跟房东也联系了,他们在医院检查的结果说是气管炎,我一下松了口大气,感觉是虚惊了一场。晚上,我去中央电视台录节目,刚到门口,接到电话说崔宏体温再度上升至39摄氏度。我不能再进去了,马上跟崔宏联系,可她说想观察一下,到第二天再看。
4月23日凌晨,我们的总务部长得知房东一家均被120送往医院,崔宏也马上再次叫120,因为觉得中日友好医院的隔离状况太差,这次她去了协和医院。下午,她来电话说,协和医院诊断说她“肯定是肺炎,但没有‘非典’特征,建议择院输液观察三天,再复查”。当时,村长在我这里,因为门师傅一家已被诊断为“疑似”,村长说不能让崔宏回来。他把情况汇报到乡里,乡书记亲自打电话,说崔宏可以先到乡卫生院输液,他们可以安排隔离病房,费用也暂时不用自己考虑。我对乡里的安排充满了感激之情,这是那时候我惟一看到来自政府的行动。傍晚时候,卫生院确诊崔宏是“非典”,并作为一个病案上报。
我就不能理解:崔宏和房东家的儿子、媳妇在诊断前都多次进医院检查,这到底怎么回事?这种情况下,叫120还要收取90多元的费用,更主要的,上了救护车之后,你说去哪就去哪,让你自己挑医院,120至少也应该承担分配病人的责任吧。
4月22日开始,我就照着公布的号码给各级防疫部门打电话,不断地拨,但一个也打不通。4月23日一整天,我直接找从卫生部、北京市、朝阳区到乡里的各有关部门,给他们打电话、发传真,我强调我这里100个人马上要前往全国的40个城市,紧接着还将有100个人会汇聚过来,我该怎么办?崔宏做残疾儿童家庭压力研究,她抽取5个家庭样本,每个家庭都要做5轮,4月21日,她还在同家长和孩子们面对面访谈,这些人难道不牵涉疫区扩散的问题吗?我把所有人的车、船、航班、个人家庭信息都登记了,可是没有人来过问。他们说,你已经采取了很多措施,挺好的了,你还需要什么?我就不知道,防疫到底应该有什么样的安排,我们的防疫人员对疫情怎么一点起码的敏感都没有?即将分散的人流是否安全,我到哪去找安全线?一直到4月23日下午4点,我眼睁睁地看着家长带着孩子们走完,同崔宏刚谈过话的家长我也无力把他们留下。我只能要求我的30名员工一个都不准走。
遭遇绝望
太可怕了,一个生命受到威胁的病人,在冰冷的夜里,坐着120车,找到医院再被推出来,我实在不愿回忆。4月24日,崔宏早上有咳血的症状,在卫生院输液后体温降至35度多。很多朋友都说不能再住在乡卫生院里,但在医院里的病人必须由医院来联系。下午,崔宏开始感到呼吸困难,一些医生朋友说必须要用呼吸机,这时候我们也得知房东门师傅已经死了。我们找到乡卫生院院长,院长说乡卫生院确实也承受不了。晚上,乡卫生院让崔宏转院,我们调动了所有朋友,把有呼吸机又有床位的医院都登记下来告诉崔宏。21:00左右,崔宏上了120车,但120不拉她去,她哭了,但依旧坚持,后来120的司机对她说,你去了他们也不会收你。接着的事实证明,司机并不是在骗她,可以想象,这位司机遇到的不止她这一件。
22点多,崔宏在电话里哭喊,她在佑安医院被拒收。我们当时找遍了所有能找的人,有朋友建议,既然首诊负责,协和又说明要复诊,所以应该再去协和。紧接着,崔宏又被协和拒收。电话里,崔宏的声音平静的让人感到害怕,她说:“我来了,一定要住进去,我想活。”最后,一位英国朋友彼特太太用了整整40分钟时间说服了佑安医院,崔宏才在23点50分左右被佑安医院收留观察。4月25日上午办理住院手续,下午上呼吸机,说话已十分艰难。
那是北京最艰难、混乱的一周,到4月27日,周末的时候,各项隔离、控制措施才逐步完善了,但一个星期的经历让我觉得这一次我们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崔宏短信摘录
4月22日9:27我刚从医院出来,医生说从血相和片子上看我不像,但最好观察三天。
4月24日6:30刚才我的痰里好像有点血丝,田老师你也要注意,我们聊过天。吃高蛋白食品,别上火,消极情绪会降低免疫力,老门家怎么样了?
4月24日10:49医生说我就是非典,昨天已上报,现在北京要求所有医院都必须收治。我想若治疗方案一样,不转也可以,至少在这里是单人病房,可避免交叉感染,我的症状看来不重。
4月24日14:35田老师谢谢你们买这么多东西来看我,你们想得真周到。我今天很好,现在我惟一希望你们大家都能平安度过观察期,而我除了祈祷什么也不能为你们做。
4月25日00:42现在让我住在观察病房,说不知能否进,我只带了5000元现金,不知够否,银行的钱取不出来,我真怕再被赶走。
4月25日8:52我的钱不够交住院费用,想办法帮我送过来吧。
4月25日9:17我要口罩。
4月25日10:10住院费赶快送来在交费。
4月25日10:25已有大夫打了招呼费用由你们到住院处交,3000我自留。
4月25日11:07我还需要脸盆,他们不发,我住17房。
4月25日16:51星星雨是污染区,别呆。
4月25日23:02谢谢您,若今天不入佑安我可能已死,现很好。
4月26日10:17今早退烧了,你的身体怎么样?保重。
4月26日10:21一直在用,是它(呼吸机)救了我。
4月26日19:30请代我谢谢她(王慧),我的生命是你们给的,大家的努力支持鼓励给了我力量,我必须好,因为那么多亲人在等我。
4月26日20:21每天输四瓶液体丙球,一针900多元的针,体温35.7度,改用吸氧面罩,能吃饭,请放心。
4月26日20:59刚才医生来说我的双肺已经很重了,接下来会难受一段时间,我不怕,我会挺住。
4月27日18:24我会好好珍惜这份厚意,别为我操心了。医生对我很好,我会配合!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