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斯村马帮行走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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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岁的泽仁多吉走起路来大步流星,但有些左右晃动。他说这也就是最近的事,踝关节出了点问题。在去年这个时候,多吉还是卡斯村里29户马帮中的一员,还会和游客一起上山,充当他们的马夫和向导。

卡斯村是甘孜州稻城东义乡最北边的一个村落,坐落在著名的亚丁自然保护区内,以卡斯地狱谷闻名,是户外徒步和自驾爱好者经常涉足的停留点和补给地。坐在村口小卖部没几分钟,就遇到几个从楚雄出发的摩托车手前来购买方便面,顺便打探前往亚丁雪山的路。

泽仁多吉是卡斯村的老村长,退休后在村子对面的自留山山脚下经营着一间不大不小的小卖部。处于亚丁自然保护区边缘的卡斯村,是一个可农可牧的地方。往山上走几个小时,就可以找到供牛羊吃草的牧场。水洛河流经这里,山脚下也能找到可耕作的肥沃土地。

《稻城县志》记载,清代末期赵尔丰在川边实施改土归流政策时,鼓励这里的游牧人渐渐向定居农耕过渡,当时这里的居民还以半农半牧的纳西族为主。当我向泽仁印证此事,他承认自己往前三代藏族祖先都未曾有过纳西族在这里居住的历史,但在进入牧区山道的半山坡上,还残存着当年纳西人留下的旧房遗址。

随老村长爬上山坡,残垣断壁在灌木丛中清晰可辨,虽然很多石块都被村民拿来盖了自己的房子,依然能看出当年房子的结构和大小。“纳西人的房子比藏族人盖得要小得多了,在靠近木里县的俄牙大村那边,依然能看到这样的房子。”的确,当我后来进入约瑟夫·洛克当年所描述的木里王国时,那里的房子就如眼前这般傍山而建,如层峦叠嶂一般,每个房子都是联通的,可从村子这头走到另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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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老村长家为例,他家基本上和同纬度的内地人一样,以务农为主。朝东的房子正门供牲畜出入,因此围成一个大院子,人从后门进入二三层,分别是客厅、卧室、经堂与晒台。除了三头散养在山上的黄牛,后院还养着十几头藏香猪,周围的农田里长满了玉米、马铃薯、辣椒和芸豆(当地人叫杂豆,叶子喂猪)。当我去他家访问时,他的妻子刚从外面割了猪草回来,往二楼晒台上搬运。

一群村民在桥头次珠家的小卖部里打牌、摆龙门阵。这是处于两个采挖季之间的农闲时间:虫草已经结束,松茸还没开始。今年雨水丰沛,再有几场大雨,村民们就要开始忙碌松茸的采摘了。

在自己家中,泽仁多吉给我展示了几本旅游留言本。我翻看了一下,在他家寄宿的游客大多集中在2007年到疫情前这段时间。而外国游客更是集中在奥运后的几年,之后越来越少。疫情后的今年已经过去一半,卡斯村等到了我—他们的第10位租马游客。前面9位游客中,一个来自台湾的团队占了6个名额。

村子里没有秘密。还没等到我登记,我在桥头已经碰到了我的马—阿力。村里的人也都已经知道谁将是我的马夫—按照村里和亚丁景区商定的规矩,村里29户人家轮流坐庄,这次轮到的是昂汪家。大家也都知道,昂汪不在家。于是,第二天一早和我上山的,将是他的女儿。

我的诉求,是分两天走,必须在卡斯牛棚上住一个晚上,次日下山。两个异性在牛棚里住一个晚上,可以这样吗?犹豫半天,我向老村长说出内心的疑问。“我们藏族没有这个问题。而且,我们相信游客的素质,都是很文明的。”老村长回答。

不过,我和藏族姑娘共处一室的“侥幸”很快就落空了。当天晚上,现任村长叫我去次珠的小卖部里和马夫见面。进门一看,坐在我对面的,是小卖部老板次珠。后来被告知,因为当天昂汪家女儿去亲戚家参加婚礼,酒喝得晕乎乎的,村长对她第二天一早承担带我进山的重任有些不放心,只好临时换成了次珠。对于村民来说,发生这样的事情不足为怪。拿次珠的原话来说,下回他家有事,就可以让昂汪家代劳,还回这个人情。

第二天清早,因为我,村子里两位商业竞争对手(都开小卖部)—泽仁和次珠,就在泽仁家围着火塘烤火、聊天,顺便商量如何为我的行李分类、打包。

虽然小时候进过寺庙当了几年的喇嘛,次珠的汉话和老村长比起来还是差了不少,对路上的一些景点也没有老村长那般如数家珍。于是老村长只好现场给次珠授课,希望能让我多收获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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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树、神镜、天平秤、铡刀等“地狱酷刑”……一路上白云岩风化形成的各种怪石符合佛教典籍中提到的世界八大寒林(尸林)之一的地狱谷,是人类肉身由凡界进入天堂的必经之路,“卡斯地狱谷”因此得名。确实,穿越过卡斯地狱谷,便到了人间天堂—三怙主护佑下的亚丁。

但事实上,我这样从卡斯村往上走的方向,是逆着藏民转山的顺时针方向的。我问次珠,对于你们藏民来说,有何不妥吗?“没什么,我们还是会按原道返回的么,就给消了。”他笑了笑。

阿力其实是一头骡子,负重走山路,骡子比马更加在行。而且它是一头十分值得信赖的骡子,这种信赖,来自于它多次表现出的谨慎。刚开始进入景区大门时,次珠懒得去打开大门,想从侧面窄小的通道进去,阿力就不干了,它的两边扛着两个大包,能预见这么做的风险。后来,我屡次见证了它的谨慎以及背后的自信。它虽然被人牵着,但并不亦步亦趋。在很多时候,它会选择自己认为更安全的道路。

爬到贾杜水附近,也就是仙乃日的山脚下,我们开始捡拾柴火,为了晚上能在卡斯牛棚里生火取暖。次珠把寻找柴火的目标对准了青冈栎—这是一种最适合烤火的木材,而且遍布从海拔2000多米到3000多米的山上。青冈栎长相不起眼,但浑身是宝。也是在类似海拔的玉龙雪山脚下,有村民告诉我过去如何用青冈栎在山上炼制优质木炭。而作为目前稻城人最主要收入来源之一的松茸,就生长在这种栎树周围—它们的菌丝和栎树形成了一种互助的共生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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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土地上的树木似乎都是为了人类的栖息而生长的,松木主要长在2000多米的地方,正好用来盖房子。至于3000多米处,则生长着铁杉树和红杉树。

翻过一座山口,牛棚所在的绿色草甸如丝绸般在仙乃日和央迈勇脚下展开,迎接我们的到来。这里的海拔是4050米,比卡斯村高出1250米。阿力被“马放南山”,在一块草甸上轻快地享用美食,在它身后不远处的更高处草场上,分布着很多小黑点—是次珠老家那个村子的牦牛。

这片草甸也是次珠采挖虫草的地方。每到4月到6月,次珠都会和妻子两人在山上自己砌的石头房子里待上两个月,只为了能挖到更多的虫草—这是他们一年最重要的收入。他说自己挖的技术很一般,今年才挖到了3万根左右(一根大概55块),别的高手能挖到5万甚至十几万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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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次珠随身携带的上山食物里,能一窥藏区的生活:奶渣、青稞饼、腊猪肉,以及制作酥油茶的原料—来自雅安的红茶饼、自家的酥油、一大块盐巴。

在一个赤手空拳的地方,如何制作酥油茶?次珠伸手从左手边石砌墙的缝隙里,摘下一根中指长的小枝丫来。它的身上布满了尖尖的小枝杈,次珠先把一块掰下来的黑茶放入一个塑料袋里,然后用它在袋子上扎出几个洞洞,再把这个小袋子浸入刚烧开的冰川河水中。等茶汁四处蔓延,次珠把半个巴掌大的一块酥油放入茶缸子,放入一点盐巴,之后就把小枝丫放入,用双手使劲地揉搓。呼呲呼呲……随着液体不断翻动,泡沫开始涌现。没过多久,一大杯酥油茶就此大功告成。这把小小的打酥油茶的“餐具”,和那把被烟熏得漆黑发亮的烧水壶,是整个卡斯牛棚里牧民们共同分享的两件家什。这也能看出酥油茶在稻城藏民的眼里,占据了多么重要的地位。藏地俗语说得好:宁可三日无粮,不可一日无茶。这不,在牛棚里过个夜,次珠就打了三回酥油茶。

多吉村长给我从邻家要了几个红皮马铃薯,适合放在火塘里烤着吃。高原的气候适合种植土豆,但之前并没有被当地老百姓所认识。就像现在火热的观星研学,稻城人也意识不到自己有这个优势,直到看到抖音直播里有人在家里架设了观星设备。现如今,高海拔宇宙线观测站也落户稻城北部海子山上,并在两个月前通过国家验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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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柴火受雨潮湿,燃烧起来烟呛得实在难受,我请求次珠不要再添加柴火。结果我们俩都没睡好。他可能是因为太冷,于我则可能各种原因都奏效了:天寒、烟熏,防潮垫太薄。

和中科院成都植物研究所的印开蒲老师述说此事时,他回忆起七十年代在亚丁做植被考察,一路走了四十多天,最大的敌人是跳蚤。而我自己刚待了一个晚上,就发现到处都是敌情,跳蚤反而是最轻的,在印老的提醒下,才想了起来(也是被咬得满身都是红斑)。

这让人联想起更早时期的约瑟夫·洛克,这位发现亚丁香格里拉的探险家,在1928年前往三怙主神山的途中露营时,是用兽皮做的“防潮垫子”。对于跳蚤,他有更多的选项,是牦牛身上的,还是狐狸?或者是黄牛和老熊?

世事更替,唯山川难改。洛克当年拍摄的三怙主神山照片,我们依然能一眼分辨出是哪一座山峰。但印老当年驻留卡斯时日记里留下的“几株高50米,胸径2米以上的干香柏大树,几个人手拉着手才能合围”的记录,我已经无法在现实中找到对应。

从牛奶海下来,早上上山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当喘着粗气、边走边吸氧的人们向我投来疑惑(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和羡慕(居然开始往回走了)的目光时,一日的辛劳得到了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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