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鸣谈《龙旗飘扬的舰队》

作者:苗炜

(文 / 苗炜)

姜鸣谈《龙旗飘扬的舰队》0

1886年,醇亲王(中)、李鸿章(右)、善庆检阅海军时的合影  

姜鸣谈《龙旗飘扬的舰队》1

刘公岛全景:北洋水师的主力军舰全停在军港里  

姜鸣是复旦大学历史系80级学生。在这之前的4年,他在上海飞机制造厂当工人,当时上海飞机制造厂最重要的任务是研制生产“运10”飞机。这个项目是1970年开始动工的,而欧洲人组建“空中客车”生产自己的干线飞机不过是1968年的事。到1980年8月试飞成功,“运10”项目总共花了约4亿元人民币,在70年代,这是一笔很大的数目了。

80年代初,“运10”停掉,可以从美国买到大型客机了,而美国人也提出要帮助我们的飞机制造厂组装“麦道-82”,但这些事情已经和当年的青年工人姜鸣没有太多的关系。他已经是复旦大学二年级的学生,开始学习中国近代史。

历史系的沈渭滨老师,某天晚上通知他到学校的一个办公室去聚会,那是一些学生和青年老师组织的沙龙,当天沙龙的主题是“江南制造局的武器制造”。沈渭滨先生的想法是组织一批人来系统地研究中国近代军事史,留给姜鸣挑选的题目是两个,一是近代海军史,一个是近代空军史。姜鸣没有因为自己在飞机厂的总装车间干过就选择空军,他说,近代中国的飞机比较少,历史相对简单,而海军史更为辽阔。

大学毕业之后,姜鸣没有在学界谋生。他现在的身份是一家证券公司的副总经理,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历史研究。“他是一个职业经理人,又是一个历史学家,他喜欢这样的双重角色。”姜鸣的《龙旗飘扬的舰队》初版于1991年,补充了10余万字的增订本最近由三联书店推出,姜鸣说:“20年前,当我踏上研究中国近代海军史阶梯的时候,没有想到这个课题竟会如此长久地伴随我,而到了今天,我终于做到了自己当年走进大学时立下的心愿,不管生活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我决不放弃自己的专业。”

《龙旗飘扬的舰队》从马戛尔尼使团访华下笔,也就是《停滞的帝国》所讲述的那段故事。关于中国晚清的历史,有过太多书籍,姜鸣说当年选择研究海军史是出于偶然,由海军史折射中国近代化过程中的种种困境则是必然的逻辑。

在这本书出版之后,姜鸣先生说会把它先放在一边,“生活应该多一点体验多一点跳跃”。他说,“像我这样用20年来写一本书的人不多。希望大家能有耐心看,这本书是我的心血。我在这里说的是真话。我觉得我并不煽情,保持了历史学者的冷静。”

姜鸣谈《龙旗飘扬的舰队》2

姜鸣

三联生活周刊:近年来,一些历史小说和历史文献推翻了以往我们对一些历史人物的看法,最典型的是曾国藩,在您的这本书里,是不是对李鸿章有一个不同以往的描述?

姜鸣:李鸿章、郭嵩焘、左宗棠这些人完全没有受过西方教育,完全不知道西方是怎么回事,但在西方列强以军舰横扫我国沿海这样的局面出现之后,他们是“先知先觉”的。孙中山先生把人分为三种,一是“先知先觉者”,二是“后知后觉者”,三是“不知不觉者”。这批先知先觉者为中国现代化作了很多设计,动了很多脑筋。在那样一个制度下,他们从改良的角度做了很多事情,包括建设现代化的军队,特别是海军,还有办铁路、开矿、办教育、推广西医等等。

我在这本书第一章的导言里引用了李鸿章的一段话——人生如朝露,倘及时得手,做成一二件济世安民顶天立地事业,不更愈于空言耶?这是19世纪70年代,李鸿章中年时候的豪情。但他们的这种种努力到了甲午战争时就全部失败,发现过去的30年全白废了,花了那么多钱,耗费了那么多精力。1895年之后,高级官僚们的洋务运动已经没有任何方式能把中国的状况再弄上去,所以才有1898年的戊戌变法,下层知识分子积极参政,想从制度上做出改变。再后来是义和团,这是更下层民众对体制的一次冲击,直到辛亥革命推翻皇权。

我这本书主要讲的是19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的事件,现在修订这本书和过去最大的不同是,我们过去总习惯把人分成好人和坏人,爱国的或卖国的,洋务派或保守派。其实没有这么简单,一般来说“清流”,也就是保持独立人格的知识分子大多停留在言论批评层面,洋务派更多是在操作层面,但其实中间有很多互动。

李鸿章的确参与了许多不平等条约的签订,但把李鸿章定义为汉奸卖国贼,就会导致历史研究方法的简单化,只要很简单地用一些材料证明他是个坏人就够了。我不知道翻案这个词是不是中国特有的,我想这也是一种简单化,用一个极端掩盖另一个极端。

三联生活周刊:对北洋水师的那些军官呢?

姜鸣:清政府派了许多人到英国和美国去留学。其中有120个幼童,从小就送到美国,在那里读小学读中学,他们中的60%后来进入美国的一流大学。你会很惊奇地发现19世纪70年代,耶鲁大学棒球队中的主力球员就有中国人。他们已经很西化了。清政府意识到这个问题就把他们全部招回,后来选派年纪大些世界观已经形成的人前往英国。

像刘步蟾这样的一批人到英国皇家海军学院去,这批人以往我们根据他们在甲午海战中的表现分为好的和坏的,英雄还是狗熊。其实这些人是在社会转型期受到关照的人,他们受到好的教育,政府给的待遇好,回来之后就像李鸿章的子弟兵一样。

这是一群复杂的人。他们也忧国忧民,他们也在谈论要把军队训练好。可他们也娶小老婆,由于拿着高薪水,他们在舰队经常停泊的城市买房子,“包二奶”。在这些高级军官中,防御日本的观念在19世纪70年代就已经清晰了。但在战争来临的时候,有的很英勇,有的不那么英勇,有很多因素交杂在他们身上。像方伯谦,在郭嵩焘的日记里,他是个很聪明、很有责任感的学生,但在战争中退缩了。在他们身上也有一种现代化的悲剧,其中一个是体制问题,李鸿章不是用爱国去训导他们,而只是给他们好的待遇。

那个时候日本留学生也很多,他们是跟中国同步走的。在黄海,决定国家命运的决战,两个国家的学生相遇了。有人分析说,中国海军的军舰虽然吨位大,但速度没有日本人快;我们的炮虽然口径大,但射速没有日本快,所以我们输了。但如果武器换过来,我们依旧会战败。是不是可以颠倒过来分析,我们的军舰虽然速度快,但吨位不够,我们的炮射速虽然快了,可没有人家口径大。这样颠倒过来行不行?你也会败!这是没有意义的。

三联生活周刊:你在这本书里要探讨中国现代化过程中的失败,问题到底在哪里?

姜鸣:在现代化过程中,日本是我们的一个参照系。我在这本书里讲到一个人,他叫蔡廷干,是鱼雷艇的指挥官,在刘公岛保卫战时逃跑,被日本人俘虏。关押在日本的时候,他得知他留学时候的美国老师诺斯罗普来日本,就给他写信,请求老师帮助他暂居日本,因为他担心回中国后会受到处罚。诺斯罗普就去见了日本陆军大臣大山岩,而大山岩的夫人也是诺斯罗普的学生。

后来我遇到一个专门研究留美幼童的朋友,他给我讲了另一件事。他去美国寻找詹天佑的档案,所有的学生档案都保留着,詹天佑的功课总是第二,比他学习好的是个日本女孩子,正是后来大山岩的夫人。

在日本派出留学生的时候,明治天皇曾经说,日本今后不但要有伟大的政治家,伟大的军事家,还要有伟大的母亲,所以要派女孩子去留学。当时他们学习外国的决心,和我们不一样,我们觉得不应该到外国去呀,像郭嵩焘,第一任驻英国公使,他是湖南人,湖南人知道他要去英国就沸腾了,就要把他开除省籍,觉得他是汉奸。

那时中国海关的总管叫赫德,是个英国人,他要求下属廉洁,他把中国海关管得很好,海关不腐败,效率很高。中国海关驻伦敦办事处的金登干给他写信说,帮助中国买军舰有回扣,赫德说不拿,金登干就再写信说,那就办个小金库,赫德回信说不行。100多年之后看他们这些绝密的信件,很让人感慨。

为了英国的利益,赫德力促英国军官琅威理来中国担任海军顾问。可我们军官的心态是你琅威里有什么了不起呀,我们都是英国毕业的。但不得不承认,琅威里在的时候,北洋海军训练状态很好。后来我们的军官利用他的自尊心让琅威里回英国了,但自己并没有训练好海军,而是迅速腐败了。相比之下,日本的海军顾问英格斯在日本很愉快地完成了工作合同。看看这两个国家用外国人是怎么用的,就能体味其中复杂的内涵。这是两个民族在希望崛起时不一样的心态,有文化因素,有体制问题,也有人性层面的东西。

三联生活周刊:您怎样看待如今历史作品的消费?

姜鸣:我不是小说家,小说家有了个场景就开始虚构,经过专业训练的历史学家是不能虚构的,我们是不能写对话的。有人会认为虚构才会生动,我认为真实的事情比虚构的东西更生动。我写的都是些大人物,他们置身在那样复杂的官场环境中,智商一定比我高。凭一般人的智商和生活经验来把握历史的逻辑,去描写大人物,这是很危险的历史小说。到现在,我最佩服的历史小说作家是高阳。

历史不能复原,是打碎的镜子,我们不过是努力把它再拼成一小块。但我们不能觉得,我们现在的历史才是历史,我们现在的问题才是问题,这是虚无主义的态度。有人从小册子中看历史,有人从电视剧看历史,从我专业的角度看,有些东西我觉得是瞎编,但未必大家在乎是不是瞎编,人们总能在历史题材的作品中找到现实的影子。(本文图片由姜鸣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