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思想工作:鸳鸯浴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沈宏非)
你的搓搓,我的搓搓,洗澡本来大大地快活快活,然而,正所谓“澡身而浴德”,在我国,洗澡这件事一直与精神现象有关,即除了个人在肉体上的爽,还涉及道德的质感。从春秋时代的祭祀到杨绛先生的《洗澡》,左右流之,一脉相承。
一个人关起门来独洗,虽然浑身上下无一处关他人的事,不过也有难度。在一般的情况下,作为正人君子,讲究的就是“慎独”,一旦脱光了之后,“慎独”在技术上就达到了最高境界。君子在独浴中的感想,文献中谈到的不多,印象较深的是周作人笔下“吾乡的贤人”们那种“分割上下身之合于圣道的洗法”:“平常沐浴时候,要备两条手巾两只盆两桶水,分洗两个阶级,稍一疏忽不是连上便是犯下,紊了尊卑之序,深于德化有妨。”人在独浴时的一举一动,都必需符合道德和身份,据《太阳报》报道,英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原来喜爱与黄色的玩具橡皮鸭子一起沐浴,而且是一只“头戴吹气冠冕的”橡皮鸭子。揭发这则女王浴室秘闻的,是一名替女王浴室油漆的装修工人,他偶然瞥见没有拉上浴帘的浴缸:“当我看到那只头上戴了吹气王冠的黄色鸭子时,差点儿从梯子上摔下来。”
洗澡一旦有异性参与,局面便陡然严峻起来。男女共浴,文艺的说法,叫“鸳鸯浴”。语出晚唐诗人韦庄《菩萨蛮》:“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在中国的传统符号系统里,鸳鸯“比”的是一种符合道德以及法度的男女关系。洗澡有了“鸳鸯”这个标签,官方基本上不管,民间也向不反对,现在,有更多人相信“鸳鸯浴”有助于促进夫妻感情,敦厚人伦,最起码,洗得较有效率,尚可实现资源共享。Two can live as cheaply as one,想一想日益紧缺的水资源,再想一想耗资巨大的“南水北调”工程,哪怕仅仅是为了节约用水,鸳鸯浴也值得大力提倡。最起码,无论在动机和效果上皆崇高于夫妻在家看A片。故“鸳鸯浴”名虽香艳,逻辑上却清清楚楚地以性关系的合法性作为共浴的重要前提。前提一旦不存,并不存在“野鸳鸯浴”或“共浴爱河”这一缓冲区域,直接导向的就是流氓活动,禽兽行为。反道学并且主张男女婚姻自主的明代狂生李贽,曾被主流社会列举多项“禽兽行”,其中就包括“狎妓女白昼同浴”。其实所谓“禽兽行为”,本来就是鸳鸯戏水最质朴的定义。
话虽如此,不过以洗浴器皿(主要是木桶,木浴桶已成为部分小资人士在“我家的浴缸好好坐”之后的最新追求)观之,除了一小撮王公贵族(例如爱玩3p游戏的杨贵妃、唐明皇以及安禄山),“鸳鸯浴”真正洗将起来,理应受到客观条件的诸多限制。即便是大富大贵之家,场面也不免狼藉。《红楼梦》第三十一回通过晴雯的复述,使我们有机会一窥古之男女共浴的现场。当时宝玉借点酒劲诚邀晴雯共浴,“晴雯摇手笑道:‘罢,罢,我不敢惹爷。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做什么呢。我们也不好进去的。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么洗了,笑了几天。’”
宝玉房里的这一情景显然比女王浴室里的橡皮鸭子更为爆笑,与“笑了几天”相比,女王浴室里的那个装修工人当时只是“差点儿从梯子上摔下来”。无论如何,人一旦脱光了衣服,后面的事情就会变得有趣起来。近来各地与“鸳鸯浴”有关的新闻甚多,虽然大都涉及风化,但情形也各不相同,或直接标榜为正面的“夫妻浴室”,或以中性的“双人间”供男女有偿使用并且无需查验婚姻证明文件。比较极端一点的情况,是以“陪浴”的形式向男性顾客提供女青年从事性交易。由于以上三种情况通常都发生在持照经营的公共浴室,加上“勤于洗澡”在大方向上的正确,使工商部门、治安单位、广大群众以及舆论导向在统一思想认识上都面临一定程度的困难。我发现,参照健身房里“有氧”和“无氧”的概念,中式的淫乱活动在媒体上大致上也可以分类为“有水”和“无水”两种。后者如夜总会之类,通常较为便于管理,一旦涉水,例如发廊和浴室,情形就变得甚为复杂。除了洗头和洗澡的方向性正确,洗澡对于私密性的合法要求往往能助长并极大地掩盖了邪恶的念头和不道德的行为。如果不考虑多元性取向,传统的“同性集体共浴”模式之所以能成为洗澡的主流,某种意义上正是因为它可以将可能引发精神活动和道德争议的机会一概压抑到最低点,此消彼长,肉体的快乐便直线飙升。“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范晓萱在《我爱洗澡》里唱的“上冲冲,下洗洗,左搓搓,右揉揉,有空再来握握手”是什么意思,好在自阿基米德之后,再没有听到有人敢公然宣称自己在洗澡时发现了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