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统小楼度春秋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林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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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室里二层的挑台,可以透过玻璃地面看到一层小起居室里的人  

在简·奥斯汀的小说里,萨里是英国的花园。她是派了一位很“二”而左性的埃尔顿太太说的,说得分外地斩钉截铁,不容置辩。我觉得,她如此分配这句台词,是存心加强语意。除了这一句以外,在其他人的文字里,也能散碎见到类似意思。英国人重视花园,这在西方向来已有了口碑,居然能被推为英国的花园,如此褒扬可不是玩的。绅士们夏天在萨里郡住着,起码得专养着一两匹给仕女用的坐骑,倒只谦虚地把自己家叫做“村舍”,社交季节还是要到伦敦梅费尔的宅子去的。

在“后”的社会里,住萨里,倒比不上住在切尔西那么酷了。而且,这时也早就不是真正“别业”的气候,普通人家难道就不能住在萨里了不成?比如这里有个小到只有130平方米的Hope House,天生不是豪气干云的胚子,怎么来配这如画风景?

这里,正见出令我对现代主义建筑始终深怀敬意的一个因素了。它当然是与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合辙压韵的一种东西,批评金钱的奴化力量,随时都会牵扯到它。但是,转一个角度来看,在建筑史上,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代,其标志性作品中居然有那么大的比例属于普通的居住建筑;也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代,建筑师真正是在直接设计着普通人住的房子。只要自己本不是世袭贵族,面对这样的事实,人们应该不会有多么愤怒的抗议。

这个Hope住宅的设计,是适用于比较拥挤的社区里的一种方案,并没有美到非把它拥在旷野之中,远远近近左右端详的程度。甚至于,它的模式未必不能塞进逼仄的城市地带,因为它对于占用地段的要求实在是太谦抑了。在建筑的卖相上,分斤掰两地只舍得用些红砖、木板、金属框架加玻璃,连体面点的块石都没有。

Hope住宅的地段其实本不是彻底地无趣,只不过为了追求普适性,设计师并不从它无可再造的特征处动心思。略微有些打眼处,是它位于林荫路边一段矮坡的下沿。取了这个破绽,设计上的些微变化也就有了借力处。在很多类似的地形情况里,我们都见到过同样的手法:启用一架桥,让人直接从地段外的路上走到建筑的上层,在这里,是被当作主要起居核心的二层。当然,在底层也还留着一个次要的门,方便随意出入的。与先不同的是,这道桥的使用功能没有被大肆夸张,变成建筑构型时的第一动力。就是平平淡淡地连接了路和家,然后平平淡淡地言尽于此,并不喋喋。

这个住宅分作三层布置,中规中矩地按着功能分了区。底层和顶层都是各自有卫生间的卧室区,可以让小楼里同时住下两代乃至于三代人,而又保持他们相对的分隔独立。为了这个目的,把平层布局时可能耗费的走廊面积折变成了连通上下的楼梯面积。圆桶形的楼梯间放在这个建筑居中的核心位置上,像是给它长上了脊椎,一面把整个建筑的空间铆固得更加确定,一面则更有了沟通各层的流动元素。正如有水蕴灵,楼梯在凝重的砖木石堆里,就是水般的精灵。何况,楼梯的存在,另外还充当了平衡整个楼里冷暖气流的拔风管之一。

设计师是在拿这个建筑做实验,想要设计出一种很“生态”的建筑模式来。与全封闭智能化扮演全能主宰的思路不同,这里的考虑却想要尽可能地“土”。选用当地的便宜材料,以此来降低建设的耗费,是其手段之一,另外一则,是把房子设计成能够利用太阳能的状态,于是显露出了这个住宅秀于林的一门特异功夫:南侧三层贯通的玻璃吹拔,吸纳热能的同时,也给建筑外表蒙上了一层透明薄膜。

一枚楼梯铆在内核,一片玻璃空间贴在南向的整个一侧,这个建筑剩下的室内空间其实排布就很简单了,以中心一条东西向走廊去横着拼接缝合便罢。乍看,好像卧室、起居这样的重头戏都被剩在了住宅北侧,反而是不合乎生态条件的一种平面,但实际上,只有底层的次要卧室被处理成朝东开窗,其他地方都能朝南:顶层由于吹拔的逐层收退已经把核心位置露到了最南,立一列高侧窗,得以市惠于北侧房间,看上去却像是吹拔外层的转折收束,被罗致为南立面上沿的一道构图横线。而二层,起居空间与走廊根本可以自由流动,都裸露在穿过玻璃投射进来的满目阳光中。走廊正中位置上一道门,推出去一个室内的小挑台,凌空在玻璃吹拔里,愈发演绎着一种太阳浴的意象,强调了灿烂的光感。

一个朝南的玻璃吹拔?这个拗口的说法掩盖了一个简单常见的概念:温室,或者暧棚。于是换一个说辞,Hope住宅的特点形容起来就很简单明了:南面通高的大温室,把小空间组织在北侧。在英格兰的潮湿气候里,这温室可绝对是一类值得隆重称道的空间,通常不必有夏日曝晒过度的忧虑。既有这样大好事,北侧房间当然也要尽可能地从它那里沾上点子暖和劲儿,所以,如同拉链弥缝的走廊,虽然能彻底和温室分隔开,那些隔扇用的就全是桔色的大框架安着大玻璃,阳光是合不得挡掉的,还要更火辣辣些才好。也是为了追求无荫无翳的效果,二层小挑台的地面正中,用了很大一片玻璃地板,把这拦腰一横也虚化了不少。在小房子里用玻璃地板来增加楼下空间的明亮度,这是很取巧的一招,尤其是,这里隔着玻璃地板的,在二层是从起居出来休憩小坐的挑台,在底层则是次要卧室区自备的小起居,完全能够相互呼应的同质空间,让这片玻璃透明得理直气壮。

挑台周圈的三面边沿上,细致的一条敷土花槽,缤纷植物簇拥着,把这个挑台渲染得如同灰黑老街上的一只绚烂阳台。除此而外,顺了温室的外缘,三两错落地摆几大盆观叶植物,已经显得绿意盎然,不可再蛇足了。温室当真成了单纯采暧保温之用,给人坐坐走走的,也都是家常过日子的动作,一点看不到什么花园的意思,我们谁家里不摆两盆花,有什么希奇。难道这会就是今日的萨里?

萨里不萨里的,这确是实事求是的普通人家。普通人没有能力占有更多的土地资源,居家时就说不得什么原野漫坡大河大树的时髦话。狭小的地块上,大多数最现实的状况是,只放得下建筑物的基底,自家的院落即便有,也只能是象征性的巴掌大一块。于是,所谓花园,就只有挤进家里,浅尝辄止。豪宅的设计就可以不必为此等局促发愁,何况乎它建成后得意洋洋的鼓噪,当然更容易让建筑师成名。然而,Hope住宅这类寒酸之举,其实更能考较出设计者的功力和敬业精神,什么人性的关怀、激发平庸生活所遗失了的想象力,在这里倒确实是需要用些着实的建筑手段予以实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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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桥横渡,萨里的玻璃温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