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头白鳍豚的生死价值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雷静 金娜)
夏天,饲养员给淇淇喂食
(大江 摄/Fotoe)
轰动的死亡
2002年7月15日晨8时,中科院水生所(武汉)白鳍豚馆里的一个水池。饲养员像往常一样给“淇淇”喂食,却发现它已沉睡在淡蓝色的水底,不再动弹。
“头天晚上,它还吃了5条共1.9公斤的链鱼。今天早上6时30分,工作人员还看过它,没什么异常。没想到……”张先锋博士对记者说。
这位研究“淇淇”整整19年的水生所副研究员,并不愿意用“死”来表达这头动物的离去。人们注意到,新华社当天在报道这一事件时,也用“去世”二字代替了“死亡”。淇淇的专职医生赵庆中说:“上星期六,我刚刚看过淇淇,打算给它买一些防暑降温的药。14日早晨,我正在家里,一个电话打来,我傻了,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还是儿子帮我拿包,拿钥匙,提醒我快去单位。”
知名豚类研究专家陈佩薰听说“淇淇”走了,伤心得流泪。1980年1月,她和同事们亲手把在长江边搁浅的“淇淇”运回武汉,从此便开始主持白鳍豚的研究工作,这几年虽然不主持具体工作,但仍常回来看看。75岁的陈佩薰告诉记者,自己年岁大了,每年夏天她都不在武汉过。
今年夏天,她突然不想走了,这也许是和“淇淇”的一种感应吧:当年她把淇淇接到武汉,现在也该她来“送”。
记者在白鳍豚馆的公告栏看到很多淇淇的资料,大标题是:“淇淇和我们永远在一起。”淇淇死亡第二天记者再次来到水生所采访时,已有50多封唁电唁函发给正在接受解剖的“淇淇”。除国内外,有些唁电唁函来自日本、美国等多个国家,他们无一例外地表示“遗憾”或者“伤心”。这当中,包括省市有关领导、国务院三峡建设委员会、长江渔业资源管理委员会、香港海洋公园、日本和美国的鲸类研究专家等。
7月14日,武汉气温高达40度。因此对普通公众而言,“‘淇淇’热死了”是一条不容质疑的结论。不过两天后的检测结果认定,“淇淇”确是“寿终正寝”,自然死亡。事实上,业内专业人士对“淇淇”的去世并不感到突然。曾任水生所所长的中科院资深院士朱作言平静地告诉记者:“这意料之中的事。毕竟,它老了。”
被“监禁”的生活
美联社在第一次报道“淇淇”死亡消息时,将“人工养殖”替换成了“INCAPTIVITY”(被俘、被监禁)。报道说:25岁的“淇淇”在中科院水生所里度过22年被关起来的生活,它是第一只,而且是惟一在被俘情况下幸存如此长时间的白鳍豚。在水生所,陈佩薰是最早开始研究白鳍豚的专家之一,虽然过去了22年,但她仍然记得当年第一次看到“淇淇”的场景:1980年1月的一个夜晚,湖南农民在长江边捕到一头年幼的白鳍豚。时任水生所淡水豚组负责人的陈佩薰听说后,连夜和同事赶往现场。
“那天下着雪,很冷。见到淇淇时,它已被渔民的鱼叉戳了两个大洞,一处伤口深达8厘米,流着脓血。不久,淇淇患上了致命的水霉斑病,呼吸急促,游速迟缓,危在旦夕。那时候,我们真是着急呀。从来没给豚治过伤,给淇淇治伤,我们就把它当人治,中西医结合,把药放在鱼肚子里喂它吃——竟然治好了。”陈回忆说。
水生所老专家刘仁俊告诉记者,淇淇刚来水生所时条件很不好,只能呆在一个普通的鱼池里。白鳍豚本生活在长江里,长江的水温一般在10℃~25℃之间。火炉武汉的夏天气温能达到40℃,在火辣辣的太阳下,池子里的水温达到32℃。“这可把淇淇热坏了,还长出了紫黑色的小疹子。大家想尽各种办法降温。最后,打开大口径的自来水管为淇淇冲凉,又喂淇淇吃药。”
一头豚的投入与产出
研究它,首先得保证它活下来。1992年,淇淇终于搬进了“豪宅”——白鳍豚馆。虽然只有一只白鳍豚和几只后来捕获的江豚在这里“居住”,但建馆的费用仍然不菲。白鳍豚馆馆长赵庆中告诉记者,为了建馆,中科院当年特地拨了500万元专款,日本一家机构送来了上千万元的水处理及消毒设备,“幸好是捐赠的”。
这笔开支是最基本的,维系“淇淇”的日常生活仍然需要钱。以2001年为例,“淇淇”的日常开支就达80万元左右——平均每天“生活费”为2100多元。
养了22年,费用一目了然。
还有一笔必须花的“大钱”是外出捕豚的费用——为了“创造条件”促使白鳍豚交配,水生所一直寻求在长江中捕豚的机会。1995年,水生所曾小规模外出捕豚,花费几十万元。专家们说,如果现在来考虑捕豚,除了需购买价值百万元的两条高速放网船外,外出捕豚至少要100万元的经费。水生所负责人告诉记者,白鳍豚的养护费用主要来源于这几个部分:中科院行政拨款(自1992年每年都是30万元);从申请到的科研项目中抠出一部分;白鳍豚保护基金会的民间资金(5年来募集的民间资金总额不到100万元)。
人力的投入同样被视为研究的成本。记者在中科院水生所网站查阅到:白鳍豚研究室现有研究员1人,副研1人,高工2人,中级及以下研究人员7人,在读硕士生2人,博士生4人,共17人。当然,这只是研究室现在的研究者人数,尚不包括陈佩薰、刘仁俊等一大批曾经做过重点研究的专家。
耗资巨大的研究带来了什么?在陈佩薰看来,能将“淇淇”养活下来,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1980年7月,我们带着关于淇淇的录像带参加国际捕鲸学术会议。我们的报告引起了各国学者兴趣,录像带在会上放了一遍又一遍。外国专家觉得不可思议,淡水豚那么难养,淇淇还受了伤,我们居然能把它养活!”陈回忆此事时,一脸的自豪。陈同时评价说,关于白鳍豚的研究,从其形态、行为到生化,以及声纳学的研究,“我们取得了不少成绩,在世界上也很有影响”。
让水生所引以为荣的是,20年来他们共在学术刊物发表论文120余篇,出版专著3本,还拿了几个国家级的科研奖励。
当惟一成为“资本”
陈佩薰也承认,由于淇淇的“婚事”未成,使白鳍豚繁殖研究一直没能有机会深入。
1982年到1983年,“淇淇”成年了。每年春季发情时它就激动起来,显得烦躁不安,甚至闹“绝食”。在淇淇来水生所的第二年,南京师范学院获得了一头搁浅的雌性白鳍豚,但这只白鳍豚在养了17天后死亡。1986年,水生所专程前往长江捕豚,为淇淇找“媳妇”。就这样,一头被命名“珍珍”的雌性幼豚来到了水生所。但是,“珍珍”只和“淇淇”生活了两年,便因患肺炎去世。没有配对,没有产生后代,“惟一”就成为一种必须格外注意保护的“荣耀”。张先锋博士曾对记者说,近几年来,他们很少再对淇淇做什么实验,因为他们不敢做,“淇淇太老了,稍有不慎,它便会生病”。曾任中科院水生所所长的院士朱作言也说,对淇淇的研究很不深入。“因为只有一头,不能随便动它。”
研究中隐藏着失败
在“淇淇”死亡5天后,朱作言院士从北京飞回武汉。对“淇淇”研究的现实价值,这位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副主任的回答是:对“淇淇”的投入的确比较大,但这种人力、财力的投入并不是单为“淇淇”的。当初理想的研究状态,“是希望能多捕几头(白鳍豚),进行生态习性的研究,同时让它们在一起繁殖,将这个物种维系下去。研究习性不是目的,最主要的还是保护这一物种。”他同时告诉记者,“从目前看来,做与不做这种研究,这一物种都会消亡。”
他说这话的背景是,长江中的白鳍豚已不足100头,专家相信白鳍豚的灭绝已是不可避免。
减少到一定数量就很难恢复,而不是以最后一个的消亡为限——这是物种消亡规律。陈佩薰预测,在今后不到10年时间内,白鳍豚很可能减少到只剩少量残余个体。即使再采取拯救措施,也将会因为近亲繁殖和基因退化,导致白鳍豚不可避免地彻底灭绝。
对人工养殖白鳍豚,美联社的报道中有这样一段评价:“白鳍豚近年来因为长江的工业废料污染日益严重而越来越少,逐渐死亡。中国有关方面雇用一批捕鱼专家去捕捉稀有的白鳍豚,放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养殖起来,这是一种更加极端的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