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着烈日绽放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林鹤)

向着烈日绽放0

做起居室用的凉廊

卧室里精巧的构成设计

说起墨西哥,先容易想到的是玛雅驼鹿毛毡披风,或者偷渡客什么的,总之都是很荒的一些意象。固然可以把这偏见赖在好莱坞滥片的头上,然则自省一番,真是对那里的当代文化茫然无知,而且想不起来去发生兴趣。为某一种强势话语所笼罩,居于边缘状态,就会是这样的结局,也非独墨西哥然。

在建筑领域里,这嗓门大小的对照尤为鲜明。墨西哥的建筑?古金字塔喽——哦,你是问现代建筑?容我想想——没了下文。当代墨西哥人无疑的确是住在室内的,但是以低级叫“房子”、高级才配称“建筑”的势利分法,墨西哥难道不是满眼只有“房子”的建筑界的乡下?

身居这类弱势国度的建筑师们,难免要为现代建筑的本土化民族化这个症结多苦闷些:“我”如何明显有别于强势的“他”,同时在“他”的话语体系里又能和“他”一样新潮前卫?不敢断定在学问层次上这是不是一个“伪命题”,对于建筑的第三世界里的普通建筑师来说,这实在是一个需要答案的问题。万一义和团情绪高涨,被本土化的追求乱了方寸,做出来的建筑之难看可以达到希奇古怪的程度,我们在北京的街面上也是见过的。

来看一个墨西哥建筑。它的设计师是两个正当盛年的墨西哥人,卡拉赫(Alberto Kalach)和阿尔瓦雷斯(Daniel Alvarez)。据其作品看,这是很标准的一个职业建筑师组合,设计细致到位而务实,一点也不作怪(和我们自己的当代建筑师有可比性)。1992年他们在一个山谷地段上设计了一处别墅,1994年建成。这个谷地的名字很怪,叫Bravo,是歌剧院里向台上喝彩用的那个字,而变成复数就成了“亡命徒”的意思:或放歌或打打杀杀,好。

在我们时常看惯的别墅里,点睛之笔都点染在起居室,一下就笼罩了观感,让来客马上体会到主人的“格”和偏嗜,还经常能看到主人最心爱的藏品陈设——据说在某些美女的家里,迎面就是满墙尺幅的明艳写真,那同样代表着主人最珍爱的资产了吧。即使是密斯逼着玻璃别墅一无长物,留白得来的那份“空”,其实已是建筑师心中最珍重的一种气度。

布拉沃谷地的这个别墅,出奇之处恰在于此。从起居空间的角度来讲,它可不太像“一座”别墅。

墨西哥,而且谷地,可想而知植被是郁郁葱葱极繁极密的,习惯了水泥森林的文明人,还未必敢向这种隐然遍地虫蚁的险境下脚。设计师却好像极端中意这烈日下的繁荫,让来人且难躲得进屋子里去,先得沿着红砖墙,绕着房子的西北两边转半天。慢慢下坡的窄窄夹道里,绿荫几乎被强烈的阳光烤成了熟褐色调,这条路得通向一个怎样的幽暗芳香的大厅,才能解得了这暑热的酷燥?

小夹道先是进了小屋。这间屋子固然也用骤暗把人猛地笼住,但它只有2.4米见方,在大宅子里做个门房都嫌勉强,当然不堪驻足,只是点一点脚的中转站罢了。直接往前走,是楼梯间,在以前见过的设计里,进门就上楼的路数也是见过的,或许别有洞天的大厅设在二楼,也未可知。

令人失望的是,我们这就钻进了另一个竖向的“一线天”。楼梯间兼做了书架式的图书室,以它当芯,串起了上下四个相同的卧室加卫生间单元。在整个别墅里,此地当是最私密的分区,没有任何共有空间的迹象。也罢,先探探他们让睡榻能变出什么花样来。

每一间卧室都是真正的斗室,不过约3米见方的净空。实事求是地说,我不明白主人为什么居然允许设计师把自己的屋子捏咕得如此逼仄,到了有碍舒适的地步。房间的尺寸狭小,好像并不是卧室设计单纯的合理结果,我宁可相信其思维顺序恰恰相反,设计师是存心要创造出绝无庸常气,干净如水洗的室内环境来,才故意把房间做到最小,以防住了人以后就挡不住地往屋里塞家具杂物。如今这可好,一榻,一桌,一椅,然后就只有走路的地方了,还得小心别在床脚上撞出满腿青紫来。

既要人在使用功能上如此慷慨牺牲,形式上总该有所弥补,于是这卧室俨然就化作了一个大型的构成作业。首先,必备的三样家具就可疑,好似故意要抽象成几何元素。落地的床墩只剩了一个平扁的长方体;小巧的藤椅是一个圆点;长桌以房间小为遁词,乐得省略了四条腿和抽屉,只是粗圆柱上出挑着的一条粗厚长木板。以我积年惯于偷懒的经验判断,这几件家具让人很难闲适地歪着,彻底摊开了浑身上下的懒筋去晾晒。比家具更中看的,是房间的六个面。东墙和屋顶用的是没有抹灰层的素混凝土,还露着屋顶下的梁。就像少年的金发挑染、拖地大灯笼裤一样,在建筑圈里,这一招是“酷”的绝好表征,而且眼下正在沦为俗套,连商品开发的房子也学会了。好在布拉沃别墅早在1994年就已完工,还来得及号称独出心裁。南、北、西三面,都是没有抹灰层的裸露红砖墙,粗糙的砖面和粗糙的砂浆勾缝交织着,让这几面墙立刻就既有了色彩又有了质感,很可以媚惑一下那些醉心于假民俗的城市白领们了。南面那道墙比谁都更漂亮,因为它更丰富。整面墙被一二二地分成了三段,中间是红砖墙;右边,在房间的西南角,是没有线脚的方整的玻璃角窗;而左边,是通向阳台的门,一扇如席纹般细密的木隔扇紧贴着红砖墙,正好以其纤巧与砖墙上粗放的勾缝纹路相映成趣。走出这道门,上了阳台方让人心神一畅:凭栏处满耳收的尽是湖上的风。此前的一路低调,于今才有了个狂放的“扬”做高峰而且戛然收束,是好文章。

退回一楼的小暗厅,右面朝西的门外好似豁然开朗,会不会是通向敞亮的大客厅?

敞亮诚然,那算不算大厅可就难讲。黝黑一排五枚钢柱,撑起了15米长、7米宽的深远屋檐,在檐下西端,是摆设得十分正式的一组餐桌椅,粗重的原木和金属掺杂着,这种略加设计的家具在世界各地的别墅餐厅里,也算是眼熟的一种。东端,从后背的混凝土墙裙上用钢架挑出了一条长长的粗厚原木板,是卧室里当桌子用的那块木板的大哥。这里的木板上胡乱扔了几个靠垫,原来是充任沙发的,两端顺手还设了台灯花盂,是图舒服的布置法。按理说,在柱列的位置,进深5米的地方,是可以加上玻璃隔扇,把这个空间变为室内的,何况在地面上,贴着柱列外皮处,特地用粗砾石铺出一条浅沟,像煞坡檐下滴水穿石的水槽,更是暗示了这个大空间在这道线上的内外分隔。但是,仔细端详,一则并无拉出隔扇的痕迹,二则这里的布置之粗豪真是一副户外派头,只得信了,这个别墅的大厅,却是在户外的一个凉廊罢了——它倒和中国的什么“草堂”像得很。

只为支撑单层凉廊的屋顶,那一排柱子的尺寸就显得有些用力过猛,虽然在这个大空间里不这么粗重就会露出小气难看相。然而,要尊重以功能合理的“善”为“美”的现代主义原则,还是让它们师出有名比较稳妥。其实在凉廊的头顶上还有一层露台,和它尺寸相仿,只是向北后退了3米余,这么一错,整个建筑的造型立刻由方整而错落,恰也充分利用了山坡地形的天赋异秉。凉廊背后的墙里面,原有一排厨房之类的辅助房间隐藏着,中间的隔墙长上了楼,在露台上变成一列素混凝土的片墙,和楼下的柱子错落地对着轴线。柱子其实也已经偷偷上到顶了,在头顶上横架了一道梁,假装成了屋顶上的一道长椅!片墙上托着木头藤架,和凉廊顶同样是出挑的语素,而在呼应间还浅淡了一层。它们的背后呢,建筑最北的边缘上,藏着一道长长的泳池。因为有山形的坡起,虽然泳池位于屋顶层,其实池底是直接落地的,从结构和构造的技术上看,这都是最取巧省事的。

红砖、素混凝土、原木,这类材料多半是被归入乡土风里去的,北欧也好,意大利也罢,地方主义的建筑多少都会用到这样的建材。但是,除了卧室以外全盘裸露在室外的生活状态却另是一路,好像别处终归荒不至此,虽说地中海的岸边也有夺目的骄阳。看这布拉沃别墅,里里外外每一个细节,走的都是现代主义的抽象路子,连一件标榜原始的陈设都没有。但它那股特异的“我”气却是浓郁之至。不豪奢,也并不时髦作态,在烈日下粗拉拉地绽放着的,除了实实在在盖成的房子,应该还有一种自信而平和的心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