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工作:惊悚回归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沈宏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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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与华生医生在《巴斯克维尔的猎犬》里有一段著名的对话:

Q:“你认为我应该注意些什么吗?”

A:“那么,你就注意狗在夜间有无异常举动吧。”

Q:“可是,狗在夜间根本什么事也不做呀?”

A:“喔,这便是你该特别小心的异常情况啊!”福尔摩斯答道。

《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不仅是福尔摩斯探案系列中写得最恐怖最惊悚的一部,上面的这段对话,同样也适用于国产恐怖电影的历史和现状,也就是说,恐怖片作为电影工业一个最大片种之一,像中国这样一个电影大国(最起码在市场的意义上),按照电影工业自身的规律,它的经常性制作和上演本来应该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而在过去的整整50年里,正因为中国电影界在这件事情上几乎“什么事也不做”,反而使这件事成为“应该特别小心的异常情况”。

一直要等到半个世纪之后,尤其是本年度的这个暑期,国产恐怖电影及电视剧才开始出现某种“繁荣”的迹象。当然,这种“繁荣”也只是相对而言,并不意味着这些片子已经拍出了什么水准——之所以“繁荣”,之所以引起关注,主要还是因为长达半个世纪的缺席这一“异常”情况。回顾近一两年来,无论是说书人张震和他讲的“恐怖故事”,还是“中国人自己的斯蒂芬·金”们写的恐怖小说,一直到近期的所谓“惊悚片”,无不以其“第一次”而成为新闻。

它们显然不属于“重放的鲜花”,事实上,恐怖或者“惊悚”无论是作为鲜花还是毒草,长期以来在中国就一直是有点水土不服。儒家思想里的“子不语”以及“不知生,焉知死”有可能从根本上造成了某些限制,或者说,中国的民间话语中并不缺怪力乱神,也不是完全没有“惊悚文艺”的传统,只是因为中国主流文艺的目的从来就不是追求比较单纯的感官刺激。即使非装神弄鬼不可,功能上也还是为了“载道”的。当然,就近50年而论,你也可以认为这里面有文艺政策的影响,既然“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无疑就得以“把鬼变成人”为已任了。

即使出版界在60年代“闹”过一回鬼,也是用来载“不怕鬼”之道的。因此,“50年来无惊悚”顺理成章,别说是恐怖片这个大片种,中国的所有“恐怖文艺样式”几乎全部销声匿迹。最多最多,也就是有零星一两部“惊险样式”的反特影片,算是在片种上接了“推理”、“间谍”以及“恐怖”的轨。当然也只是徒有样式而已,惊了敌人,不能悚了自己。

恐怖片里经常会有鬼怪出没,但是见不到鬼怪的片子并不一定都不恐怖。事实上,上乘的恐怖片通常都竭力避免出现鬼怪的形象,“惊悚”的感觉主要来自于心理暗示。按照希区柯克的看法,恐怖其实就潜伏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之中:“人们常常认为,罪犯与普通人是大不相同的。但就我个人的经验而言,罪犯通常都是相当平庸的人,而且非常乏味,他们比我们日常生活中遇到的那些遵纪守法的老百姓更无特色,更引不起人们的兴趣。罪犯实际上是一些相当笨的人,他们的动机也常常很简单、很俗气。”

在没有恐怖片的时代,我们的日常生活一直弥漫着一种无所不在的“崇高”空气。18世纪的英国思想家艾德蒙·柏克在《论崇高》一文中写道:“当自然界中的伟大和崇高发生极其强大的作用时,它们所引起的情绪是恐惧。恐惧是那么一种心灵状态:心灵的一切活动皆被悬置,并体验到某种程度的恐怖。此时心灵完全被对象占据,不能同时容纳其他对象,同时也不能对占据它的那个对象进行推理。”我不知道过去的日常生活是否曾因“崇高”而达到过这种境界,但是,它最起码对电影业造成了某种影响。在那样一个市场上推出什么“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的惊悚片,实属班门弄斧。不是你要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而是无数的陌生人一定要和你说话。我的意思是,只有在不正常的崇高被以“躲避崇高”的方式从正常的世俗生活中消解之后,才会给对于“惊悚”的娱乐性体验腾出应有的市场。否则,一向热卖的恐怖片在“9·11”以后的美国电影市场上就不会出现即时的衰退。生活在恐怖中的,就不再需要恐怖片,如果一个人自认比鬼还惨,便断没有怕鬼的理由。香港某大学校园里一直流传着这样一个“不怕鬼的故事”:曾经有一名女生因失恋吊死,月黑风高之夜,就会出来作怪。一次,盯上了一个于午夜独自

穿越操场的女新生,遂跟在她身后发出凄厉的声音:“师妹,你回头看看我吧,我没有手啊!”

岂料生来胆小的新生竟置若惘闻,低头继续走路。女鬼便又开腔:“师妹,你回头看看我吧,我没有腿啊!”

女生还是不理,低头继续走路。女鬼再来:“师妹,你回头看看我吧,我没有头啊!”

女生终于不耐烦了,回头一声断喝:“师姐,你烦不烦呀,你惨得过我?你倒是看看我,我没有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