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着狼皮的羊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林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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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看得出这只是一户人家的小院,而不是小镇上的一条路的尽端

不知道为什么,近年来弗兰克·盖里忽然日渐红得有些发起紫了,而且有很多建筑以外的人在谈论他。远的不说,就看曲美家具展示厅里高悬着的那种散片披披挂挂的吊灯,分外眼熟,和盖里尚属新锐时的设计如出一辙。虽然灯具设计从古就是建筑师顺手的副业,可市面上热卖的情形,在一位追求艺术创新的建筑师来说,还是很悖谬的。不止灯具而已,这十年里,盖里在美国建筑师中算得上是由前卫向主流成功转型的一个,稳步升温,世界上多处都有巨大尺度的怪物被他盖出来。

这就让我觉得奇怪了:远在20世纪80年代末,盖里还是业内新血的时候,他是被归堆在解构主义那一路的,虽然被说成“解构”的建筑师十中有九自己誓绝此谥。建筑是搭不是拆,所以解构向来让人晕,何况盖里那时由人代为招摇的建成作品主要是他自己在加州的住宅,小得不得了——且还是一项改建。没有多少活生生的实例撑腰,盖里又不是理论人,不会为自己喋喋解释,自然难懂。难懂的东西竟然也会成功地闪亮上市,或许这才是建筑界真正进入奢靡无度时期的迹象。倒是曾有一件趣事让我怀疑了他的“解构”:他跟从纽约来的艾森曼拿黑手党开玩笑,把艾森曼的脸吓成深浅不一的绿,这么淘气的人,离正经严肃的理论境界该还有许多脚程吧。

后来,盖里慢慢多盖了许多大房子,什么种类都有,而以博物馆居多。细想,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一个路子。怎么呢,因为他设计的房子绝对是要把业主的钱包榨瘪的。举一个较早的比较知名的例子,他在德国设计的维特拉家具博物馆,那种像莫比乌斯环一样的扭曲体块,常人不敢以为它可以是一种建筑形象。在他的设计里,那还算是老实的一例。旁的解构不敢说,建筑解构的一个要义就是必备大把银子花差花差。只有博物馆类的建筑,使用功能相对比较灵活,在预算和空间上,又都不好意思对最佳艺术效果的不懈追求说个不字,随即便听任建筑师浪费无数面积,铸他心目中的震撼一击。看过这等博物馆,盖里就比他的虚名时期更让我怕:揣度那样的东西,对我辈言,正像农妇想象皇后娘娘的夏日午睡,惟一想到的柿饼竟只坐实了自己的寒素至于荒唐之境,谁说人人生而平等?

看多了盖里的建筑,虽不懂,倒也看得出他惯用的戏法。他的设计越来越难以用传统意义上的平面、立面、剖面来说个清楚明白,天知道工人是怎么给他搭成这些怪物的。据说他做设计的时候不像别的大师,比如莱特和柯布,先在零碎纸上画来画去,等纸面涂成了满脸黑,许就从这黑堆中跳出一个天才灵感来。那都是老古板的做派了。盖里可是先做模型,无休无止地围着这模型转磨、相面,东切一片,西削一角,歪头想想又剔一刀。绝不像多数建筑师拿模型期权充热身的做法,他的模型是要一直做到彩排那一步的。

这不是建筑师。这是在玩雕塑呢。

因为走的是雕塑路子,盖里用的材料也日渐诡异。混凝土的可塑性本是很强的,拿来做雕塑和石膏铸模的意思差不多,这倒是现代主义时期被浪费了的一个造型作怪的资源。但盖里用得越来越多的,还不是混凝土,而是金属板材。这种选择,除了他中意金属板更容易扭曲,更容易现场增削剪裁的特性以外,可能更多还是出于他对材料质感的独特口味。金属板材的轻薄和光亮是其特有的风范,和其他种类的建筑材料绝无混淆之虑,普通人在日常生活里,更是难得一见大到建筑尺度的金属板材制品。于是乎盖里的房子就平添了一缕天外来客的气质,无论放在哪条街上,都势必会让路人眼睛忽然一闪——之后是目光放电呢还是眩光伤眼,就要看各自眼睛(和脑)的承受度以及偏嗜如何了。可是不知何故,这天外来客除了诡异而外,在我看来,还显得有些廉价,更有些皱皱巴巴的,不像卫城也不像文艺复兴府邸,以石头的重拙创造出的永恒尊严,是流水线上流出的金属板达不到的境界。

同样因为走的是雕塑的路子,盖里设计的建筑比较适于做虚拟游——看照片,只要围着模型或者建筑实景拍足了照片,或更时新些,用上数码摄影,回来大家传看着啧啧一番也就虽不中亦不远矣。他的建筑,外部形象最是重头戏,看明白了外面,大致就及格了,和别人吹牛不至于太泄底。

看多了盖里的大博物馆,想想看,这样的房子缩小百十倍拿来住,可乎?换个角度问,盖里设计别墅也是这么异形兮兮的吗?

他的自家住宅早已名动天下,再来看看他在加州设计的又一处别墅,它的地段上有一片浅浅湖滩,大可送主人一个条幅挂着:宛在水中央。

这处宅子的面积一共550平方米,分成四大部分。西北角一层是双车库,二层是女佣住的房间,从一架室外楼梯上去,和车库并不通。车库的小门通上北边一道铜拱廊,连着宅子主体中靠北的厨房的后门。以厨房为基点,一北一西两翼分别是私密性略强的家居读书空间和比较开敞的会客和餐厅空间,二楼在厨房和书房的头顶上各有一间自带卫生间的卧室,家庭室上面是吹拔。这个平面简单到了令人怀疑建筑师何在的程度。院落的西南角有一片橄榄树丛,挨着小小独立一楼,是为客人准备的卧室,旁边有一个细长条形的喷水池。东南角也有一间卧室,略如方形的独立平面,有极大的嫌疑是为了在构图里加一个锚固点,硬从主体中割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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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头正脸的中庸空间

主人何在?

宅子东面的湖里,有一水轩。

这湖虽浅,在湖底打桩起屋也非易事。得到的建筑基底干脆比地面层低了整整一个层高。顺着主体北墙的楼梯下去,下到相当于地下层的标高处,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剩余空间,给主人放点书架将就着。随即到主卧室,还是歪歪扭扭一间屋,顶着一个锐角墙角放张KingSize大床,对着两面墙上大大的窗。临水便临风,在加州热地,设计成如此幽凉水轩,确是福至心灵的神来之笔,难为他。可怪的是,好端端的窗景似不过瘾,水轩周围又立起了几根粗大的柱子。土黄色,并无佳处;不当不正,高低不一,而且还有明显的收分——又不是规整截面,其状除了粗笨二字真是无可形容。

终归是住宅,盖里这回多用了混凝土。灰白本色的混凝土墙配上雪白窗棂,倒还清爽。我可不知道他在清爽的水轩上加了个大帽子是干什么呢,并无为主卧室遮蔽烈日的实效,就是借机多做一处凉亭?或者,主卧室其实只是亭子的基座而已?跟主卧室拧着方向,亭子里几根柱子支支棱棱地斜挑着,角度长短均不一,这就算解了构?

回到地面上,在院子里看看周圈——车库像白派;正面主体用灰色混凝土墙砖,有笨拙难看的收分;右边的客房么,忽从白房子顶上冒出金色球拱一只,这是他终于忍不住用铜板的地方了,无理而淘气。

拢共550平方米,这院子几乎能显出一种小镇风情似的,不同部分之间的建筑语汇彻底不搭界,且个顶个地“丑陋平庸”——这是另外一位大师文丘里夸赞后现代的用词。室外尚且如此,那无须多虑结构问题的室内设计,还不更加乱来?

进了屋会吓人一跳,不是因为美丑两端的意外惊喜或惊吓,而是因为这里太正常了!拔高两层的敞亮吹拔,用了无数玻璃,把个屋子通体裸露在阳光下。本色原木构件加白色墙面涂饰,中规中矩的巨大白色布沙发,本色木地板,本色木平柜,除了造型收分处顺势做的斜面玻璃,让人恍惚想起彼时疯狂的盖里自家住宅的些微细部而外,哪有一丝一毫设计的痕迹?普通中产人家在市面上现买的房子,里面也就是这样的。

我不知道,是盖里故意在建筑已属过度作态的情况下,于室内设计上留了一分白,还是他根本不留意室内设计。毕竟,做外观的群塑效果就已是雕琢万分的一个过程。一个不像常规意义上的建筑师的人,成了市面上最热门的建筑师,多逗;张牙舞爪的外壳里,盛着如此温顺中庸的生活,多逗。比起当年不许人挂窗帘的密斯,盖里是多么忠厚体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