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残红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陈丹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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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定斯基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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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馆

走进慕尼黑旧博物馆的时候,我听见人们在美不胜收的大理石大厅里轻声说话。

我想起我在杂志社办公室一起的美术编辑,那时他曾说,一旦他可以到欧洲去,要把所有的博物馆都一一看过来。

我的办公室,是在一栋欧式旧小楼的北屋。宽大长窗,又大又重的褐色写字台,宽大的圈椅,都是从前留下来的。寒冷的日子里,不忙的时候,我总把手扶住注了开水的大果珍杯,靠在椅背上和他闲聊。他坐在窗前,他的背后是窗外被风摇动的大树。冬天的树枝在灰色的天空下非常优美。戴着大框眼镜的美术编辑永远在画画。他是国内画外国翻译小说插图的第一支笔,所有人都说他的插图有一种真正的外国味道。他的两任妻子都去了国外。可他有许多次被法国领事馆拒签的经历,他常常在早晨上班时说他晚上做梦,梦见自己在像威尼斯那样的水城路边上走。他画着,用画家对人特别的审美挑剔他所能看到的所有事物,几乎没有听到过他用肯定的口气说什么,直到那一天。

那天是春节的一个下午,屋外的明亮阳光使办公室显得特别黝暗,上海的春天常常是如此,在室内残留着阴沉冬天的寒气。还没有发稿的周期,年轻的编辑们在90年代初期的办公室里聊天看书,各自在椅上坐定,唱:“莫名我就喜欢你,深深地爱上你。”在欧洲想起那样的情形,总觉得可爱。

我到阅览室去看书,隔着堆着过期杂志的无窗的走廊,我看见他在书库里,我走进去看他,杂志社的书库原先是一个类似起居室的房间,如今竖了一排排书架,他埋坐在书库惟一的一张旧木椅里,在翻世界名画画册。

梵高的望日莲、毕加索的鸽子、法国18世纪的绿色田野、意大利14世纪茁壮的裸女、英国19世纪的大海,在被外面阳光反衬得特别阴暗的小书库里、在薄薄的印刷品上,像雨后肮脏水洼里反映出的景色一样不真实。我,他,我们都是在无数张粗劣或精美的印刷品上看到、热爱、向往西洋画的。看着小小的吃色不准的印刷品,想象原作的巨大,想象它的美。在这世上,最美的是人的想象,是想象创造出来的东西。在我的祖国我缺少许多,可从来从来不缺少想象。即使是在最禁梏的文化大革命我的童年时代,我也没缺过精神生活。在这样的小书库里,中国知识分子其实过着充满浪漫的梦游日子,在这样的人的脸上,有着堂吉诃德骑在马上的神情。那天他用手摩着画册说,不知道原作会是何等漂亮。那天他说他如果去了国外,一定看遍所有的博物馆。他说:“一定要去博物馆。”

我轻轻地踩过去,像踩进一个梦里。慕尼黑的旧物博物馆、新物博物馆,从古典宗教题材到现代艺术,那么多大师的原作。我凑得很近地看画上的笔触,想象大师一笔一笔,使它们诞生。透纳的大海、伦伯朗的树林、丢勒那没有一丝笑容但神情仁慈的人脸、法国18世纪的绿色田野、意大利14世纪茁壮的裸女,这不是印刷品了,全是真的。一间一间走过去,我身体里有胀痛的不适。在一个希腊战士的雕塑上,能看见他小腹上微微鼓起的欧洲男人的血管。我在那时总想起饿极了的人猛吃一顿之后胀死的传说。我总想象在杂志社办公室一起的美术编辑,如果他在这里,会怎样?

每次我走上欧洲博物馆的售票台,就想到他的话,他的神情,那中年人静静燃烧的,带着质问的饥饿的神情,总像雾一样浮现在我和博物馆展品之间。

我在许多美的人像、美的风景前走过,所有的感觉在一个紧接一个的情感刺激中,像拉得太紧而失去了张力的松紧带。我走进一间狭长的房间,墙上挂着几个小小的镜框,我很熟悉它,其中的一幅。我的中学时代,用缝纫机代替写字桌,这张画的复制品就压在缝纫机的玻璃下。是我非常喜爱的。

我走过去,小小的油画,里面有一个看上去那么小的阴沉的房子,康定斯基?我过去看德文的小介绍,康,定,斯,基。

我的康定斯基是一张从旧杂志上撕下来的封二,旧旧的,黄黄的半张纸,被我小心地压在玻璃下。在烧光了读物的年代,我总被有着阴沉房子的这张画的神秘激励激动。我在整个青春期使用那张桌子的时候,望着日渐褪色的印刷品,经常想象原画的巨大、精美与非凡。在慕尼黑春天的下午,在蓝骑士社的林巴房子博物馆里,我的整个青春期中想象的那个大魔鬼,在墙上越变越小,最后缩进了我眼前的小小油画里,那里留着康定斯基一百年前的油画笔的笔触。房间里开着空气加湿机,为了保持古老油画的不龟裂。它才是真正的康定斯基。

我想我就像那个把自己的新年花炮都放光了以后的小孩,看着满地的残红,满心都是失去的茫然。 博物馆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