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堡故事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陈丹燕)
慕尼黑街道上的情形,没有树的窄街,红瓦顶,以及一些无际的蓝天
雪堡的庭院和庭院里的天主教小教堂
雪堡。屋顶上的某一个窗子,是我卧室的窗子,在那里,夜夜听到护城河里的天鹅在拍打翅膀
从维也纳回到德国,是夜间的火车,车到了Passing,心里竟扑地松下一口气,急急跳下车来,一同下车的维也纳母女站在车站上看地图,忍不住过去问她们要不要我帮忙,从Passing回到雪堡,看到城堡的小教堂前有一盏灯,吊桥上亮着灯,还有守城堡的Winter先生靠近大门的小屋里也亮着灯,那灯光竟也温暖而熟悉,在欧洲的日子,雪堡就是我的家,在那里我煮了第一顿中国餐,土豆煮小排骨汤、大米饭、酸菜。只是土豆和小排骨是德国的,大米是泰国的,酸菜是韩国的。在欧洲的生活方式,是五天工作之后,每个周末不停地旅行,然后在深夜回雪堡。
拼力推开巨大的沉重的城堡大门,走进城堡的塔楼,这里竖着一块牌,表示那是14世纪的古堡,再打开一道铁条门,院子里每一块碎石全沐浴在历历的月光之下,这样看起来,萨尔茨堡罗马时代的城堡上的月亮,竟是陌生的了。雪堡的钥匙在手里叮叮地响,在我房间的楼下,就是城堡的地窖,现在是图书馆的藏书库,里面有16世纪的《爱丽丝漫游奇境》、17世纪的《格林姆兄弟童话》,以及丹麦的安徒生,旁边的拱门洞里,停着IYL的旧自行车,有时候我骑着它到Passing去寄信。
原先以为我是个离不开家的人,谁知道独自在雪堡的日子,每天读书、旅行、会朋友、吃冰,一个人从往昔规定了的生活里水淋淋地站起来。独自坐在门口的楼梯上,静听楼下塔楼边的周末音乐会上传来的西班牙吉他。那时候,竟也怀疑10年前从学术出来的日子,只是青春期的一场大而具体的白日梦而已!在雪堡小小的木头床上,我睡得短而熟,半夜醒来,听到城堡外面的小湖里,那对天鹅夫妻在低语,野鸭子睡意朦胧地从水面上掠过,翅膀拍在水上。
也曾和朋友在复活节雨后的午夜,在城堡外面散步,那是个德国孩子,有时候觉得彼此很近,能说许多;有时候却觉得隔得很远。不知道是因为深夜的英文出了毛病,是思路出了毛病,还是生活背景太不一样了。
那河汩汩地流着,发出魔幻般的声音,它是从阿尔卑斯山流过来的,一直流到以萨尔,然后流进黑海,午夜的城堡塔楼尖尖地忧伤地指着天空,让人想到许多王子和公主的故事。我说:“我真喜欢雪堡,它是一个故事。”
那孩子看着我不说话,欧洲人的深眼眶在月光之下深不可测,看上去竟有一点狰厉的样子。然后说:“我想,现在你对上海有怀乡病,等你回到上海以后,也会对雪堡有怀乡病了。”
渴望着草坡的尽头,那里有一个天主教的小教堂,教堂外面有两个黄色电话亭,写着SOS,International的那一个,我可以用它随时打电话回家。每次,家里的人都说一切好,女儿周末时霸着电话说:“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了,你叫陈丹燕对不对?”具体的家,身躯温暖的人们都变成了短短的声音,打完电话,一心实在地走回雪堡去。
原来四海为家,并不是做不到的事,做不到的,是为雪堡而放弃全部一言难尽的生活。雪堡对我来说,真的只是有10枝橘色玫瑰插在青色陶花瓶里盛开的短暂故事,我喜欢它,怀念它,但却并没打算继续它。 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