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工作：马杀鸡

（文 / 沈宏非）

有史以来最成功的英译汉，即使“可口可乐”认了第二，“马杀鸡”也有机会“上试”认认第一。且不论读音上的信(Massage Mashaji)、修辞上的雅，把“按摩”由一个单词扩展为一个主谓宾结构清晰完整的句子，以“杀”为动词，“马”和“鸡”分别代表着按摩活动中必不可少的一个授方和一个受方，充分地“达”了按摩在现实生活中真实的图景和意义。

尤其难能可贵的，是“马杀鸡”这三个字所散发出来的那种浓郁的魔幻现实主义的气息以及视觉上的冲击力。说北京话的女作家张洁对美国唐人街里那种触目皆是的“鸡对鸭讲的中文”印象深刻：“在一块招牌上看到‘马杀鸡’三个字，后面也没有跟着英文注释，我以为是一种武器，或至少是一种与耗子药差不多，比如说是消灭蟑螂什么的毒饵，闹了半天原来说的是按摩(Massage)。”所以“马杀鸡”在行文中必须时时保持完整，任何的简化和缩略都有可能“杀”死“马杀鸡”意义。

报上的花边新闻说在弥漫着迷香和梵文颂经的比佛利山大饭店的总统套房里，班杰明·布莱特使出一手高超的瑜伽“马杀鸡”，把个茱莉亚·罗勃兹“马”得欲仙欲死。这显然是失败的修辞，最起码，也应该是“杀”得欲仙欲死才对。

按摩是人类在漫长的“前药物”时代里的一种最古老、最直接、最低成本的以身体接触为手段的解除痛苦、制造愉悦的方式。按摩所能带来的快感以及人类对按摩的渴望，中式的版本见《聊斋》：“女叠掌为之轻按，自顶及踵皆遍；手所经，骨若醉。既而握指细擂，如以团絮相触状，体畅舒不可言：擂至腰，口目皆慵；至股，则沉沉睡去矣。”西式的版本：Oh，my love，my darling，I've hungeredfor your touch，a long lonely time。因此，在一个人口密集劳动力低廉的地区，按摩很容易成为服务业的经济增长点。

泰国的“马杀鸡”服务给世界各国的游客留下深刻的印象，在这个连大象也会当众表演蹦D、罚12码以及“马杀鸡”的快乐国度里，“马杀鸡”给政府带来了外人难以想象的外汇收入。我不知道中式的“马杀鸡”替以“马踏飞燕”为Icon的中国旅游观光业创造了多少外汇收入，相反，遍地皆是的马杀鸡服务反而使政府被迫付出了额外的管理和道德成本。

很显然，正是附加在马杀鸡服务里的“增值”色情成份加大了政府的成本。中医可能是另一个受害者。在这个“按摩=嫖妓”的险恶环境中，中医界一直都把色情或带有色情成份的按摩视为“马杀鸡”里的害群之马，同时企图澄清“推拿”和“按摩”、“治疗”和“保健”的关系。

下表摘自某中医组织的布告板：

按摩 推拿

介质 有 无

手法种类 较少 较多

施力线路 向心性 离心性

施力方向 水平 垂直

施力轻重 较轻 较重

患者感受 无疼痛 有时稍有疼痛

作用 保健为主 治疗为主

李敖在《且从青史看青楼》里写道：“中国民族太古老了，古老得一举手一投足，就可能跟过去搭上线。你以为你举的是你的手，投的是你的足，其实不是……它们全部都被线上的老相好操纵。”这段话极其适合用来解释“推拿”与“按摩”之争。此术已有五千年的历史，在《内经》以及马王堆《五十二病方》中均有记载，然而在明代以前，推拿一直是被叫做按摩的。上表在划清两者间界限的同时，也十分详尽地说明了“推拿”、“按摩”和“马杀鸡”这三者间的互相转换易如反掌。

研究莎士比亚出身的麦克卢汉，在走火入魔之后曾经打过不少像Message is Massage一类的诳语，除了按摩场所必定会同时向顾客提供报纸和电视是真的之外，老麦的真意仍然难以捉摸。不过，有时局外人的看法的确有助于我们冲破正行和偏门、道德与道德、法律与法律以及名词与名词之间的迷思。有一初来乍到的意大利记者问我，为什么中国法律禁止异性按摩，按摩院和桑拿浴室里究竟从事着什么样的犯罪活动？我尽量轻描淡写地告诉他，也没有什么，主要是涉及卖淫。

“它是一所妓院吗？”“不不，谈不上，其实也就是……”我如此这般地说了一下，甚至还可能迅速地比划了一个手势。“天，你们中国男人也太懒了，连这种小事也要假手于人！”我仍然记得他备受摧残的神情，就像目睹了一匹马谋杀了一只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