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工作:人机对话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沈宏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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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往今来,都说是“人言可畏”,其实可畏者何止人言,机器的语言也很可怕,而人和机器一旦搭上了话——这事办好了,叫人机对话,Via Voice;办不好,听起来就像是写砸了的恐怖片对白。更糟糕的是,这一次的主角是自己而不是谁。人机关系其实和人际关系极为相似,无非是制造,使用,保养,维护,破坏,改造,管理以及废弃。男人对他们的机器动起感情来,会做出为一台火车头披红戴绿,甚至伸出舌头舔一把枪这样的事来。同样,人和机器发生冲突,往往会恶言相向,拳脚相交。因此,人机对话的实现,即使不考虑科技进步的因素,单单在伦理学层面,也是理所当然的。

12年前,我在一家报纸的驻京办事处上班,办公室里有一部电话答录机,从外面回来之后,经常会在录音里听到这样的片断:

“喂,喂——”

“你好,现在办公室没有人,我们外出采访(这一句其实是留给老板听的),请您在听到‘B’一声后留下您的口信,我们会尽快与您联络,谢谢。”

“B——”

“喂,喂喂,我说,有人吗,你谁啊?怎么这样啊。”

录音带回放到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有一把清脆而又熟悉的女声不耐烦地插了进来:“喂,这是电话留言机,有什么话,你就快说吧。”(插入者,急人所急的北京饭店接线生是也)“喂,你说什么,原来有人在那,啊?你谁啊?……喔,算了吧。我×!”挂了。

尽管电话答录机在12年后已经十分普及,而且在这个半导体时代里只属于人机界面里的一种菜鸟级装置。但是至今仍有许多人仍然不习惯对着机器讲话,美国电影里那些对着留言机说话毫无心理障碍,而且说得投入,直说到七情上面的男男女女,往往令我惊叹不已。不愿意对着机器说话,一来是不习惯,有一种经验的无能;二来是有点害羞,加起来就很容易酿成恼羞成怒的后果。

“Good morning,this is your wakeup call,have a nice day!”虽然绝大部分的酒店都已经用定时的自动语音系统取代了传统的人工叫醒服务,但我仍然会不时地犯这样的错误:当这个无比温柔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半梦半醒的状态下,我总是会由衷地回她一声“谢谢!”在睡眠较好的情况下,甚至还想和她搭讪几句。好在怔仲和尴尬都只是一瞬间的。有一种说日语的Hello Kitty闹钟,到时到候就会发出“噢哈哟”(即日语“早安”),失灵的时候,会在床头“噢!噢!噢!”地叫个不停。可怕的是,即使如此,它听起来竟也保持着一惯的卡哇依腔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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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将失灵的状况忽略不计,一台谈兴正浓的机器究竟是不是能够向使用者提供更多的便利,其实是很可疑的。利奥塔(J.F.Lyotard)就曾这样怀疑过:科学的功能不只是提出实用价值和寻求真理,同时必然也会令科学本身的游戏规则合法化,制造一种“合法的论述”(Discourse oflegifimation)。而艾柯(U.Eco)在批评一只1989年Calibre款式、具有33种功能的百达斐列怀表时指出,它“提供太多资讯,结果什么也传达不了……它们惟一在意的,就是自己和自身的内在功能”。

当然,一部能说话的机器也自有其过人之处,它不仅想人所不能想,而且亦能言人所不能或不便言。例如,当柜台里的营业员一旦接过了一张假钞或者怀疑为假钞的物体,他通常会不动声色,甚至深沉地用尽可能低调而礼貌的方式来处理,但是机器就不一样了。前几天我在超市买好了菜,正在付款台前排队,排在我前面的一位阿婆向收款员递去一张50元面额的钞票,收款员照例将这张钞票放入一台验钞机。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那验钞机发猛地发出一个义正辞严的、有几分像敬一丹的女声:“这是一张假钞!这是一张假钞!”当时,阿婆惊恐得不知所措,但是收款员略为迟疑了一下,又把这张钞票递到隔壁柜台的验钞机复验了一次,然后不好意思地向阿婆道歉,并且解释说这台验钞机最近不知何故经常出故障,说着,他还顺手给了这台仍在高叫着“这是一张假钞”的机器一巴掌,恶狠狠地骂了道:“闭嘴,你他妈的才是假货呢!”机器遭人扁,这一回我想不应算是质量问题,更不是用户界面不友好,它犯的只是一个非常人性化的错误:口舌招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