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圆桌(154)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小于 洪晃 琥珀 八斤)

皮之不存,毛将自附

小于 图 谢峰

说起武侠片导演来,一般影迷会想起成龙、徐克、唐季礼什么的,更有点儿知识的还知道张彻。但若问真正或者假装热爱电影的人,他们根本不提前头说的几个俗人,胡金铨才是他们心目中真正的武侠片大师。上海前一阵出现一批被称为Z 版的DVD。这个Z字用得很艺术,它表明了正版的身份,也显示出血统不纯正——跟当年的打口碟有点像。很快就有人在论坛上高呼发现尖货,有胡金铨的《空山灵雨》和《龙门客栈》。

我有幸抢到了《龙门客栈》,《空山灵雨》没有拿到。我倒是一点不遗憾,两年前我在读片课上看过这部电影,很惭愧我睡着了,只记得恶战之后的人看破红尘遁入空门。虽然没有看全,但我知道胡金铨想表达的是佛学思想,也知道他的镜头有中国绘画的意境。这些都是老师上课时讲给我们听的,也有从书里看的。如此一部意境高深的电影把我和我的同学(有个男生是电影结束后被人推醒的)催眠了的原因是,它实在太慢了。说得好听是舒缓,不好听是磨叽。里面的大侠交起手来分外有节奏感,就跟做广播体操似的,就差喊“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了,窜蹦跳跃时形象地体现了什么是“沉重的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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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人看过的是徐克重拍的《新龙门客栈》,里面张曼玉、林青霞和梁家辉陀螺一样的身影真叫人眼花缭乱。其实徐克要的就是眼花缭乱,他已经丧失了从根上创新的能力了,想当年香港电影“新浪潮”时他还凭《蝶变》开创新型武侠片品种。老《龙门客栈》如果拿到现在的电影院放,肯定打不过《新龙门客栈》。它不好看,里头龙门客栈的经营者是个毫无姿色的中年男子,哪里有张曼玉吸引人,连周淮安这个角色都没有。但术业有专攻的人有理由抬举老的,在他们看来,所谓武打的场面不过是毛,电影里的思想才是皮。徐克拍的不过是“毛片”,虽然好看,但如过眼烟云,一时热闹而已。

但这个毛皮关系的论据好像已经不管用了。满大街都是没有什么想法的“毛片”,而且越卖越好。而“皮片”只能用刻录的方式小批量生产,15块一部电影的价钱虽然证明了奇货可居,但也证明了无法享受大批量生产带来的低成本。

我爸爸的逻辑

洪晃

我妈妈说,我身上的坏毛病都是从我爸爸身上继承的。

也的确是,我爸聪明不用功,我也是;我爸好吃,好抽烟,不注意身体,我也那样;我爸结过三次婚,我也整整三次。还在比他小得多的情况下,就把这三次都结完了。

我爸爸退休前是在北京大学教经济的,据他的学生说,他能把经济讲得生龙活虎,据他的同事说,他就是学术文章不好好写,所以别人都当头版头条的经济学家了,他老人家却退休了。

“文革”时期,我爸和我妈离婚以后交过一个女朋友,两个人吹了之后她去领导那里告我爸,那时候想整人就提“作风问题”,一整一个准,再加上我们家老爷子又是离过婚的人。

领导找我爸爸谈话说:“老洪啊,你怎么犯这种错误呢?本来都要让你复课教学生啦。”

我爸闷头不说话。领导又说:“老洪啊,干校的苦你还没受够吗?你要是再受一次处分那可就又得回干校了。”我爸听了有点动心了,大概干校挺不是人呆的地方,于是笑眯眯地对领导说:“那我怎么办呢?”领导看我爸有点悔改的意思,就比较高兴,建议说:“老洪啊,这么着吧,我和党委再说一说,你就跟这个女的结婚吧,以前的事儿,就一笔勾销啦。”我爸一听,连想都没想,就说:“那就算了吧,我还是回干校吧。”领导没有见过如此不知好歹的,气愤地问他怎么能作出这种不顾全大局的决定,我爸理直气壮地解释说:“你想想,她没结婚就这么整我,那要是结婚了,还得了!”

就这么着,我爸又回干校放了几年鸭子。

前几天,我爸爸住进了朝阳医院换肾,他乐呵呵地,开刀的前一天晚上居然和我后妈一起下馆子吃饭,然后又去看老朋友,气得我骂他们两个人都这么不懂事,然后把他们赶回医院。

开刀的当天我们都坐在医院等候他的体格检查结果,手术大夫来了,身后跟着心脏科主任。他们说我爸的心脏不好,做手术有一定的风险,要他再考虑一下,然后又把我和我后妈叫到走廊里,仔细地解释了一遍。我后妈立刻眼泪汪汪,不知所措地回到房间问我父亲是否还坚持做手术,我爸斩钉截铁地说:“做,做,做,要不然什么好吃的都不能吃。”我告诉护士我爸爸坚持换肾的原因,她们都笑了,说:“这是什么逻辑。”

我爸爸的逻辑就是这样的,他算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活得比较自在的一个人。我曾经向他抱怨,认为父母离婚让我这辈子不能愉快,他开导我说:“其实你自己活好了就行了,干么老想父母的事儿。”那时候我才15岁。别人都说这句话好不负责任,我倒是觉得,这句话救了我,所以我还是挺高兴继承我爸的逻辑,虽然毛病多了点,但总而言之还是活得挺自在。

一封回信

琥珀

从小学开始我就早早厌倦了,老师说话时候通常都神游物外,在自己的世界里海阔天空地编故事,到下课就讲给同桌的傻小子听。那时候还没有类似美少女战士的日本动画被引进,所以女主角很遗憾地痛失刚刚遮过屁股的超短裙,而代之以不爱红妆爱武装的绿衣绿裤,一条宽腰带,两根羊角辫,三道汗土灰。我在理想中通常当通信兵和卫生员,在战壕里爬来爬去地喊话或者救人,还有被敌人追赶时农民伯伯把我藏在地窖里这样的军民情深。

后来赶上中越战争,那一阵全国风行给老山前线最可爱的人写信,是各年级作文的通用题材。记得许多同学都改编魏巍叔叔的话(就是把“他”改成“你”):……“你们的品质是那样的纯洁和高尚,你们的意志是那样的坚韧和刚强,你们的气质是那样的淳朴和谦逊,你们的胸怀是那样的美丽和宽广!……”我记得我还问了些类似在战壕里爬是不是痛过爬水泥地的问题,顺便骂了几句战争呼吁世界和平。

居然有一天就收到了回信。

送信的同学冲进教室报告这个天大的喜讯,大家都纷纷激动地围过来要求看信。来自猫耳洞的信封现在已经想不起来是白皮纸还是牛皮纸做的,只记得黑黑的很脏,角上都已经磨破了。那个战士说信大家都看了,写得很好,他们都挺感动,诸如此类的话。然而在最末,我想是那些贴在学校报栏里的前线来信所没有的,至今清晰的一句话:“这里太苦了,你们能给寄烟来吗,最便宜的就好。”

那年我9岁,其他同学像我一样对这句话感到不知所措,于是大家把这封信交给了班主任。老师看到最后紧皱着眉头说:“怎么可以对孩子说这个,这当兵的思想真有问题,你们不要理他。”然后就没有人再说话,这封光荣的回信在5分钟之内变成了一个孩子的耻辱。同桌的傻小子在那个炎热的午后努力想说点什么,可他最后只买了个娃娃头雪糕放在我面前。现在想起来,那个娃娃头雪糕在当时来讲是非常奢侈的,10分钟冰凉的甜蜜成功地安抚了一颗受伤的童心。

后来那封信被我默默地揣在书包里带回了家,没有告诉爸爸妈妈。很快,它就不见了。没有扔掉,只是忘记了放在什么地方,也许,潜意识里也不想记着吧。

玩具的命运

八斤 图 谢峰

看见那个捡破烂的是在东直门立交桥。当时桥上正挤满了热热闹闹地准备去吃小龙虾的车子。她躲在路灯后面,让我注意到她的是和她在一起的两个玩具。一个是背在她肩上的老虎形状的绒毛背包,另一个是拿在她手里的一只硕大的玩具熊。她正在仔细地掸掉玩具熊身上的灰尘,但那两个玩具还是一副脏兮兮的可怜相。

这让我想起我小时候的两个绒毛玩具:做工粗劣的唐老鸭和米老鼠。在我几乎已经忘记它们以后,有一天我妈妈告诉我,她把这两个玩具送给了门口经常给她优惠的一个卖鸡蛋的。我知道那个卖鸡蛋的有一个三岁的儿子,因此我很欣慰地让自己想象出这样一幅画面:一间低矮的小屋里,一个拖着鼻涕的小男孩在很幸福地对着唐老鸭与米老鼠玩过家家。对那些玩具来说,他理应是比我更好的主人。

有时我会觉得摆在玩具柜台上的玩具很像坐在橱窗里的妓女,因为它们实在没有能力挑选自己的主人。能够让玩具对自己的主人挑三拣四的大概只有童话,但即便在童话中他们的自由也很有限。小时候有一本颇为流行的童话,叫《小布头历险记》。小布头是一个用布头拼凑出来的布娃娃。他和其他玩具挤在一起等着第二天被分发给幼儿园里的小朋友当儿童节礼物。因为一直被其他玩具欺负,小布头决心要找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孩子当主人。第二天小布头果然被分给了一个男孩,但那个男孩却看上了旁边一个女孩手里的大布娃娃。女孩很大方地做了交换,于是小布头来到了一个火车司机家里。郁闷的小布头寻机逃了出去,想再找到那个男孩。一番历险之后,学会了“忆苦思甜”的小布头又回到了最初那个女孩家里。

现在在美国还有一种按照主人的相貌量身订制的娃娃。和玩具柜台上的大路货玩具相比,这些玩具的命运早在生产线上就被限定了。在把宠物也视为玩具的地方,还有量身订制的宠物。日本就是这么一个地方。那里现在有一种叫“盆景猫”的玩意。“制造”的方法是把出生两三个月的小猫塞进事先设计好形状的玻璃容器里。容器前后各通两个管子供给食物、空气或清理排泄物。用这种方法养大的小猫可以长成立方形、锥形或其他“符合主人个性的”形状。

“盆景猫”的确是一种残忍的玩意。但与终有一死、可以离开人类的宠物相比,我还是更同情没有生死的玩具。它们很像希腊神话里的那个倒霉家伙:他只记得向宙斯请求长生不死,却忘了同时要求青春永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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