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有了光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沈宏非)

于是有了光0

一个曾在空军服役的朋友告诉我,十几年前,他经常在夜间驾驶训练用轰炸机经过北京上空,华北大地漆黑一片,所谓北京,也就是一大片漆黑中的零星光亮。

这让我觉得在夜间驾驶轰炸机飞越一个照明严重不足的大城市是件很郁闷的事,不过十年后的今天,早已是沧海桑田,换了“夜”间,包括北京在内的各大城市里的“亮化工程”和“夜景建设”如火如荼,我们取得的成果虽然还无法跟拉斯维加斯相比,不过让城市“亮起来”已经成为全民共识。

灯光大概是城市价值在太阳落山之后的最高的外在体现,正如城市人通常都用“忙碌”作为自我价值的界定标准,这也正是“亮化工程”和“夜景建设”的意义所在:一,有利于满足城市居民不断提高的夜间活动之需求;二,有利于城市的美化;三,有利于城市居民们在经过灯光美化的城市夜间消费活动中创造出“剩余价值”。我认为,夜间活动的频繁代表着身体和社会的共同进步,具有解放的意义,至于夜间活动所创造的社会财富,最起码除去人工照明的成本之后还是有所盈余的。当然在城市美化的问题上有一些争论,近来有不少人就屡屡以有格调的欧州城市为例,反对以美式的恶俗来污染中国的夜空。遗憾的是,欧洲人好像也越来越不争气了,去年10月,意大利电力公司的近千盏射灯开始照亮了自公元1979年之后一直都没有“亮起来”过的庞贝,与此同时,意大利文化部宣布将庞贝遗址的周末开放时间延长到晚间7时30分,文化部长梅兰狄尼利强调说,这项灯光工程是希望能增添庞贝古城的凄美,给游旅客带来与众不同美景和记忆,绝不是将庞贝古城规划成为“商业性质的不夜城”。

这样说,就有一点此地无银了,商业性质的夜间照明并不总是意味着美学或道德上的堕落,事实上,即使在人人都在家里蒙头大睡,这座华灯齐放的城市照样可以成为一个审美对象和一项有利可图的资源。在香港太平山上鸟瞰维多利亚港两岸的灯火辉煌,是各国旅行团的必备节目。当然,有本事把游客增值为一群白天看风光,晚上看“灯光”的全天候“观光客”的城市,并不只有香港。只是除了香港之外,“夜景”创造的财富很难统计,正如一个环保主义者在万家灯火中实在是很难分辨哪些是必要的照明哪些是不必要的照明,考古学家可以根据洞穴里生火的痕迹来判断此遗址上的人类活动,现代的城市照明一方面表示该处有人类活动,另一方面却也可以表示此处没有人类活动,在某种意义上,照明只是为了“夜景”的制造。

“夜景”实在是一座城市的重要资源,反过来说,一座没有“夜景”的城市就具有更不可思议的可观。十几年前,也就是我的朋友频繁地飞越北京上空的那些夜里,供电不足常常使半个广州之夜陷入半片漆黑。在某一个像往常一样沮丧的晚上,一个朋友摸黑找上门来,还带了两个兴高采烈的美国人,后者是专程从香港赶来观看一座在夜里部分丧失照明的城市的奇景的。

黑塞说过:“快乐是一种能力,而不是一种对象。”拥有足够的石油、电力以及各种现代化照明工具的我们,则因由我们拥有的能力所照亮的对象而普遍地快乐着。人究竟是应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还是明亮地栖居在大地上?按照我对“诗意”的肤浅理解,我会举例说:比如藤缠着树,是诗意的,而一大串电灯泡缠在树上,那就是怪异了。比我更懂诗意的人还会举例说,过分的夜间照明干扰了人们对星空的凝视。这让我想起了某出日剧里的一幕:为了让一对恋人看星,东京全城熄灭了灯。

曾有人从哈佛寄来明信片,全黑,无一亮点,整个就是一张涂满了墨汁的纸,不过它还是有意义的,三分钟以后,我终于在右下角找到一行小字:Boston at night。之所以会认为这是我有生以来收到的最诗情画意的风光明信片,系因:一,与“夜景”相比,我可能更喜欢“夜色”;二,终于报了广州停电之夜的“国仇”。

我的朋友说,夜间飞越北京上空的经历对他以后的人生观有相当大的影响,说罢便陷入长考。我不知道这种影响是不是圣·德克絮贝里式的,不过惟一可以确定的是,如果出现奇迹,我的朋友得以驾驶轰炸机重上夜空,地面上一定会有比过去热闹得多的灯光在等待着他,但飞临广州上空时他可能会遭遇一些复杂的状况--有关方面近来接获多起民航飞行员的投诉,说飞机在广州降落时经常受到不明光源干扰。据查,这些光源来自于那些自觉自费参与“亮化工程”的房地产开发商在高层建筑楼顶安装的探照灯--真不幸,不过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因为在中国领空飞过的轰炸机,还好都是自己人的。 灯光庞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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