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行私事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沈宏非)

例行私事0

《男人之苦》系列的某一集里,寅次郎照例在他心仪的女人面前自嘲,这一次,他的段子是这样说的:

俺上医院拍X光,这可是俺的第一次,既然是拍照,便老老实实地站在X光机前面,一动不动,怎料那X光师却看上去浑身不自在,迟迟也不动手,俺问怎么回事,他吱唔了半天,才对俺说:“阿寅先生,拍X光虽然也是拍照,但是你也用不着满脸堆笑啊。”

寅次郎的个案,大概属于“镜头表情偏执”的一个极端,人类好像是惟一会拍照同时也是惟一会笑的动物(这当然并不妨碍人把他们喜欢的动物也设计成笑模笑样),不过,在任何光学或数码成像仪器前保持微笑,却是一种被培育出来的后天品质。“Say Cheese!”或者“说茄子!”与其说这是一种导演提示,毋宁视其为一道命令——以人类共识的名义。一岁以前,我的女儿在照相机前并不懂得微笑,不过从3岁那年开始,就知道把成人身份证上那种比较含蓄的“笑”解读为“他生气了”。

既然索绪尔认为“人是一种追求意义的动物”,那么就让我们来假设镜头前的笑容也是一种追求,它可能包含的意义计有以下五种:

第一,“被照”在这个决定性的瞬间感到由衷的、非笑出来不可的幸福和愉快;

第二,这个人以及在场的相关人士和摄影师都相信人在微笑的时候会比不笑的时候好看;

第三,笑容做为一种摄影的“外延层次”(denotation)能使回忆增值,对自己曾经有过的快乐瞬间做出再次确认;罗兰·巴特说:“技术再差的家庭照也可能对自家人弥足珍贵”,笑得再假的个人照片,功能上也是一样。

第四,操作照相机的那个人使被拍摄的那个人忍不住发笑;

第五,“被照”通常是乐于见到照相机或其他摄影器材的。

各种因素似乎都有一点吧。如果说人在30岁之前的表情由上帝负责,30岁之后的表情则由人自己负责,那么,任何年龄段的人在镜头前面笑出的那种千篇一律的笑,就不知道要让谁来负责了。

事实上,镜头前这种约定俗成的集体性偏执,还不仅仅是笑容,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文化名人们的脑后一定是满载大部头精装本的书柜,结婚照又必定要以若干形迹可疑的异国风物为背景,而一个单位(尤其是企业单位,包括各种所有制成份)的负责人,则常常是端坐于办公桌前,笑着做打电话状——这种情形,多见于内陆城市和地区的招商引资广告。如果“被照”目光的焦点落在别处,倒还有一点煞有介事的样子,一旦他们充满期待也充满诚意的炯炯目光直视镜头,难免会让某些读图者联想起某些Phone Sex的广告画面来。当然这也只是一种例行公事,不过在“读图”的意义上,按照我的揣摩,“笑并且打着电话”的通用符号所欲向外界传达的信息,大概包括这样两个:

一,本市(镇、乡或本企业)投资环境一流,在“三通一平”的建设上,最起码已经通了电话;

二,除了硬环境过硬之外,“软环境”也十分过软——管理层的最高决策者,均具有懂得使用电话这一现代化高科技尖端仪器的专业技能,以及搞活经济、扭亏为盈,成为跨世纪接班人的潜力。

摄影机把透镜影像以化学溶剂定形的技术出现之后,安格尔最大的对手德拉罗什见到照片时不禁慨叹“绘画已死亡”。不过,照相术虽然以其真实、快速和廉价取代了无法穷尽“真实”的肖像画,它得到的却是每一个人不尽真实的表情和姿态。这个事件,可能是工业革命以来人类以不合作方式对机器进行的惟一成功的复仇。

30年前,前往公园拍照是一件很时髦的事,就像今天到公园泡吧。拍照和被拍的人一旦进入公园,一系列的条件反射便随之而来,除了公式微笑之外,遇草地必侧卧,逢假山必钻,见柳枝必折,摸到一棵大树,就非得爬上去不可。我爸爸当年虽然也为我们全家拍摄过许多典型环境里的典型人物,惟独对爬到树上拍照的行为最看不惯,每遇之,就会悲喜交加地说“看看,从人到猿。” 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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