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里弄和公寓里的新邻里
作者:舒可文(文 / 舒可文)
浪漫的邻里
在与城市生活组织形式有关的各种联系中,邻里是最简单、最基本的联系形式,它简单到没有任何组织形式,因为它是在居住模式中自然生长出来的与情感有关的联系。当诗人阿坚向新朋友介绍他的小时候的邻居时说:“我们是发小儿”,传达的是一种简单而丰富的人际状态。说它简单是因为建立起这种联系的基本原因仅仅是他们居住在同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范围内;说它丰富是指在一个简单的起点上可以发展出各种各样的交往内容,可以一起打架一起游戏,一起谈理想,并且可以发展出长期交往深度。
其实阿坚的发小儿们并不是生长在典型的“邻里”模式中。“邻里”在作为怀旧对象时,很容易被加入幻想成分,一说就说到四合院、胡同,其实,1949年后,新的社会制度带来了一次大的移民浪潮,由各个国家机关建设的宿舍大院在很大范围内改变了原来自然生长的邻里关系,形成了大城市中的大院模式。阿坚就是在这种机关大院里生长的一代。这种大院生活在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有直观的表达。
清华大学建筑系的林鹤也是生长在类似的大院里,她住的是那种由四五层的单元楼构成的一个院子。一套单元里有三四个房间,住三四家人,这当然取决于职务的级别。资历深一点,就一家住完整的一套。在这样的单元里,一个厨房,一个厕所,每家在厨房里放一个炉子。她说,虽然邻里们都在一个单位工作,但作为邻居并没有太多的交往,因为那时的意识形态导向是强调同志式的关系。另一个原因是在这个大院里居住的主要是技术人员。特定的身份才能住在国家宿舍里,对比当地人的你来我往,他们越发地不串门,表明这种身份的清高,倒是住在同一套单元里的孩子们接触多一些,在楼梯口放一张小桌子,几个孩子围在一起做作业,或在院子里跳皮筋。
张永和利用美术馆的展橱设计了“新里弄”(张永和 供图)
邻里本身具有的简单、原始的含义在现代化进程中渐渐被瓦解。只是在大院里“同一单位”这一事实在邻里之间染上了一层互相有关的色彩。在老人和孩子之中,这层色彩是非常温暖的。
近10年的旧城改造,尤其是停止福利分房制度以来,短时间内有一个相当大的人群改变了原来的居住模式,邻里间既脱离了胡同里相熟相知的那种知根知底的感觉,也脱离了与同事关系的纠缠和认同。
美国芝加哥学派的社会学家在对邻里解体的研究中提到,瓦解邻里间的稳定性和亲密性的原因中有多种力量。交通和通讯手段的发达,使人们的注意力可以分散得很广,人们甚至可以生活在若干不同的社会环境里,关心各种利益目标。人口的流动性也使得邻里关系难以建立。
由现代化导致的对传统生活的改变不仅仅是物质上的,现代思想对个人利益的强调还导致对传统人际交往的不同理解和对生活质量的不同要求。在这种趋势中,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里距离就构成了对现代个人生活的干扰。现代社会的普遍理念是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个人生活和个人权利具有优先地位。正如穆勒所说的:“对于自己的身心,个人乃是最高主权者。”而个人自由,按照伯林的著名说法,总应该是“消极的自由”,而不是“积极的自由”,在这样的理念下生活的人,在一定范围内可以不受别人干涉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但也并非不要别人理他,只是相对于现代生活的需要或要求而言,在许多时候,理他往往变成烦他。“不被干扰”是至关重要的生活前提。因此现代社会首先要求保证个人权利的消极自由,然后在消极自由所允许的条件下再考虑那些更积极的事情。所以,要说现代人不再喜欢邻里关系,不再喜欢社群生活,似乎也有些武断。重要的是如何平衡不受干涉的个人生活与能够增加情感的群体生活之间的关系。
独立封闭的单元房从它的物质意向上看显然是非常符合个人主义倾向的,它首先提供了方便有效的生活设施,同时也提供了一个私秘空间。一切生活细节都可以在这一空间得到满足。加上电视又弥补了娱乐内容,空调让人在酷暑里不必出外乘凉,电话使朋友好像就在耳边,网络又虚拟了一种交往渠道,这一切都使得人们不再有太多出门的理由。
在一个个独立封闭的私人空间里,邻里的疏离使社群的多层结构少了一项最方便的构成途径,在日益加快的生活变化带来的压力下,邻里关系成了一个带有浪漫情调的怀旧对象。许多人慢慢地重新发现了邻里关系和其他社群关系对生活的意义,但是,“你高兴了就去敲邻居的门?人家会觉得你讨厌。并且可能根本不认识你”,住在名流花园的陈女士说,她在这里住了3年,很少与邻居碰面。比邻若天涯。
给你一个出门的理由
建筑师张永和在1999年上海艺术双年展上的作品探讨了一个上海里弄间新的关系模式,创造一个出门的理由。他设计了一个交叉的两家共有的空间,朝阳通风的实用效果在这里不可能两家分得很清。这个作品获得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艺术推动奖”。他说他所以获得这个奖并不是因为他的作品本身,连他自己对这个也不甚满意,而是因为它的社会性,以及它与上海的关系、与现实生活的关系。
当问到他为什么在邻里之间一定要建立某种程度的联系时,他的理由是,原来大杂院的邻里关系是没有选择的,现在的没有关系也是没有选择的。而没有选择的生活就不是人性的生活。
创造多种风格和户型的选择已经成为开发商和建筑师们不言而喻的思路,邻里间人际交往空间也渐渐成为探讨的话题。
北京现代城最初在楼群中设置中心花园的模式是最常规的,但是他们后来认为这种花园要照料的范围太大,反而不起什么作用,人只是从这里匆匆而过,它没有提供人在这里驻足的理由,也就没有提供交往的机会。补救的办法是后来请艺术家艾未未在这里设计了一套有意思的东西。
现代城的总经理潘石屹对好房子的定义是,要适应社会需求的变化。在他看来,纠缠不清的街坊乡亲是农业文明人的关系,科长处长局长的金字塔结构是工业文明人的关系,而正在形成的网络文化带来的变化不能忽视,在这种文化中标准会更多样,人的关系松散而自由度大,但无论如何网上的交往不可能替代面对面的交往。他说,一部《编辑部的故事》可以写到生活的所有方面,而现在办公室结构也开始发生变化。SOHO现代城就专为在家办公的人服务,对于这样工作的人而言,邻里的交往就可能显得重要。原本SOHO现代城是设计为办公楼的,在改为住宅楼后,他们在处理一部分没有采光条件的空间时,做了一个积极的转换,把它作为一个公共活动空间,就变成了每四层一个的小院落。
这种院落似乎给了他们一个启发,正在设计中的“建外SOHO”,空中院落被固定为一个当然的内容了。这是一个有30栋楼的大项目,中心花园的模式他们不再考虑,代之以在高层的楼与楼之间由一排3层的矮楼连接起来,这个3层楼顶被设计为一个相对大范围的活动区域,这里会有一些设备供与之相连的居住者使用。高层的楼里,每两层或每一层留出一个区域,这个区域服务的范围就小一些。六七户,或三四户的人之间的交往更有可能性,也会有更多的安全感。
他们说居住提供给人的无非就两种住的舒服和精神上的舒服。而标准化的单元和汽车把人的生活安排为点与点之间的跳跃式联系,从屋里出来,坐车,到另一个屋里,中间的过渡全部被省略,人际交往的层次也被省略。所以,他们设计从每两层的小空间,到3层楼顶处稍大的空间,再到楼和楼之间的道路,疏密度一步步扩散,为的是提供一个有层次感的交流空间。
深圳的建筑师汤桦在昆明为银海房地产公司设计的一个项目,也带入了空中院落的概念。他说考虑这个设计时,就希望能打破单元式的模式。在他看来这种100米高的住宅楼尤其缺乏空间的灵动,导致人的活动轨迹的呆板。为了创造空间的通透感,他设计的院落是跃式的,每4户共享一个院落,但直接享用的只有两家,另外两家是在上一层从高处看,同时在他们自己楼层的另一个方向有他们直接享用的院落,他们的上面又有两家从高处共享这个空间。
汤桦认为,刻意去恢复原来的建筑形式是不合时宜的,任何建筑必须放在当代考虑才有意义。当代的生活方式和对牧歌式旧时生活的想象怎样协调才是有意义的工作。他在昆明的设计着意的是院落的另一个素质,就是它的空间要比楼房多有通透感。他设计的这个跃式相交叉的空中院落,隐约中有胡同里一个个相连的四合院的趣味。即使你不去直接使用交往的功能,至少它给了你一个院落的感觉,居住在同一个院落里人会有明显的不同于其他院落的邻里感觉。
(漫画:刘威) 邻里中心邻里单位邻里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