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南克：危险的拯救

（文 / 蒲实）

( 10月25日，美联储主席伯南克在弗吉尼亚州阿灵顿出席联邦储备系统的讨论会 )

美联储主席伯南克正处于美国乃至世界批评风暴的中心。11月3日，美联储宣布推出第二轮定量宽松货币政策（被称为QE2），至明年6月底前购买6000亿美元的美国长期国债。在美国国内，不仅共和党人攻击QE2计划可能增加国内通胀上行压力、刺激金融市场投机，连美联储内部也出现了警示通胀的反对声音。国际社会更是骂声连连。全球市场仿佛已经听到了以“竞争性贬值”刺激出口的贸易保护主义和货币战号角，而亚洲新兴市场国家必须对更多可能流入的资本严阵以待，以防它们在新兴市场制造资产泡沫和引发通胀。伯南克的美联储却决意在一片质疑声中继续前行。

为什么伯南克要这样做？回溯到2008年1月9日。这一天，伯南克第一次召集了联邦公开市场委员会特殊会议。根据会议记录，“绝大多数与会者都认为，近期内继续下调联邦基金利率是非常有必要的”。次日，伯南克发表演讲，称美联储将中止使用渐进式策略，“准备好及时而果断地采取措施，应对任何有可能威胁经济或金融稳定的不利局势”。1月22日，在联邦公开市场委员会召开了第二次特殊会议后，美联储宣布降息75个基点，随后又在1月31日的会议上决定再降息50个基点。巴克莱银行首席经济学家、曾在纽约联邦储备银行从事研究9年的伊森·哈里斯(Ethan S.Harris)如此写道：“这是进入现代以后，美联储货币政策变动最大的一次。”2008年12月17日，美联储开始执行“零利率”货币政策。史无前例的大幅度降息后，美联储还史无前例地创造出一系列新的货币政策工具，直接向信贷市场注入流动性。这意味着，“美联储的政策导向进入激进的衰退风险管理的新阶段”。当时，伯南克决意对付的是未来通货紧缩的可能性，而不是通胀。

“通过今年3月结束的第一轮量化宽松政策，美联储共购买了1.25万亿美元抵押债券和3000亿美元长期国债。比较下来，这一轮的6000亿几乎只有第一轮的1/3。”美国经济与政策研究中心所长迪安·贝克（Dean Baker）告诉本刊。如此看，第二轮量化宽松政策是伯南克自2008年1月以来防衰退政策的继续，而且如果必要，还可能扩张下去。

“QE2是反通缩‘尾部风险’的保险政策。虽然通缩尚未显现，但美国最近的通胀率却持续走低。”加州伯克利分校经济学家巴里·艾欣格林(Barry Eichengreen)教授对本刊说。美国劳工统计局数据显示，最近几个月来，剔除波动较大的食品和能源价格，核心消费价格指数同比仅上升0.6%，这是美国自1957年以来最低的通胀率，高达9.6%的失业率和消费需求的下降正对物价形成下行压力。“美国经济有坠入流动性陷阱的危险。”贝克对本刊说。“伯南克先生理解，一旦经济滑入通缩陷阱，就基本无法抽身。所以他要先发制胜，主动出击。”艾欣格林说。而在美国把通缩当做潜在危险来应对时，在新兴市场国家，通胀可能性令人关切。大宗商品价格不断上涨，包括食品和能源在内的整体物价水平同比上升1.2%，其中汽油价格上涨9.5%。

伯南克的目标是，必须推动通胀率回升至大约或略低于2%的目标。学者时期的伯南克曾痴迷于研究美国20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和日本“失去的10年”。在他看来，1928年春季，正是由于美联储担心金融投机，错误地实施了幅度较大的紧缩性货币政策，才引发了大萧条，导致失业率飙升到25%，物价水平下降25%。而一旦通缩，就意味着借款成本上升，资本市场赖以生存的流动性也不复存在。伯南克由此认为，1%到2%之间的通胀是一件好事，1%的下限是抵抗通缩的缓冲垫。伯南克曾在1995年向利率已到零的日本央行建议，进一步采取激进性措施：“在减轻家庭和企业的纳税负担的同时，日本银行应大量增加国债的购买量——也就是说中央银行要用加大货币供给量的方式弥补减税造成的财政赤字。”伯南克曾这样总结他认为对付通缩应采取的措施：“从本质上说，用增加货币发行量的方法为减税计划堵窟窿，与米尔顿·弗里德曼的那句经典名言——‘开着直升机在空中撒钱’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因为此番言论，本·伯南克获得了一个绰号，叫“直升机本”。

( 8月26日，在美国伊利诺伊大学里举办的一场求职会 )

11月4日，伯南克在他发表于《华盛顿邮报》的署名文章中，对第二轮量化宽松这样解释道：虽然通缩风险尚未出现，但高失业率和“很低的、还在下降的通胀率意味着经济还有相当的闲置产能，意味着货币政策还有空间在解决失业问题上有所作为，同时又不会造成经济过热”。他认为，更低的抵押贷款利率会让人们买得起房，更低的公司债券会鼓励投资，而更高的股价会增加家庭财富和支出，从而进入经济扩张的良性循环。巴里·艾欣格林由此告诉本刊记者：“人们有理由怀疑，用6000亿美元的央行资产购买国债到底能不能促进增长，创造就业。在计划出台之前，房贷已经处于历史低点，购房已经是固定利息，再怎么让房买得起，也只有少部分刚需会入市。”哈佛大学经济学教授马丁·费尔德斯坦(Martin Feldstein)亦质疑道：“自伯南克开始讨论这一方法，股价就已上涨10%。股价继续上涨的空间还有多大？乐观的估计是，股价还将再上涨10%。目前，美国家庭的股票投资为7万亿美元，这意味着家庭财富将因此增加7000亿美元，消费者支出占GDP的比例将因此升高0.25%——这对收入和就业影响微乎其微。”迪安·贝克也认为：“6000亿美元的撼动力有限，长期国债的收益率已经很低了（10年长期美国国债的收益率只有2.82%）。但做点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吧。可以预见，一旦通缩怪兽现身，美联储未来还会更大量地购买长期债券。”

“QE2是伯南克主席8月份提出来的计划，而非美国行政当局。”费尔德斯坦对本刊说。费尔德斯坦认为，现在本是财政政策该发挥作用的时候，然而，“受到未来几年预期赤字的限制，财政政策无能为力”。在利率已经为零、货币增速已超国民生产总值增速，货币政策以至边界约束条件下，“美联储不想被视为无所作为”，费尔德斯坦说。行政当局作壁上观，美联储弹尽粮绝，伯南克这时站出来，拿出了美联储的新型“秘密武器”——量化宽松。而在以研究美联储历史而知名的卡耐基梅隆大学经济学家艾伦·梅尔泽(Allan Meltzer)看来，美联储有一种在选举前以通胀为代价换取低失业率的倾向，时不时地沦为国会政客的仆人。梅尔泽告诉本刊，在他看来：“现在没有出现流动性陷阱——通缩还从来没有在货币高速增发、财政赤字巨大和货币贬值的国家出现过。现在倒是政府的税收政策和金融监管政策有着高度的不确定性。”

( 10月22日，华盛顿一处公园里无家可归的救助站居民保罗在等候购买比萨 )

在国会达成财政政策的政治共识是漫长的消耗战。艾欣格林说：“如果美国采取目标财政刺激政策，而不是量化宽松，美国和世界都会更好过。减少就业税会让企业重新开始雇人，联邦再就业培训计划会解决长期失业问题，也让人们兜里有更多的钱。与可靠的中期平衡预算计划相配合，财政刺激不会刺激股市监管者警惕的神经，它比量化宽松更能推动经济前行，化解通缩的尾部风险。同时，它不会像量化宽松那样，压低美元，在全世界以邻为壑。可惜的是，国会不愿意支持第二轮财政刺激。它过去就不爱这样做，现如今共和党在中期选举中获胜，它就更不愿意这么做了。这样，美联储被逼到墙角，它使出了最后一招。”“也有人说，美联储不该屈服。要不是美联储释放了压力，国会或许会毫无选择地通过第二轮财政刺激计划。可以肯定的是，伯南克和他的同事都不认为国会有如此理性。我们永远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对还是错。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美国现在将用货币政策而不是财政政策来应对通缩和经济疲软，并拉着整个世界共同承担后果”。

EQ2即将出台前的10月18日，在其任期内对货币政策未置一词的财政部长盖特纳打破了沉默。在硅谷的一次发言中，他说：“无论是美国还是全球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可能通过货币贬值来实现繁荣，获得竞争力……这条路是行不通的，我们不会投身于此。”他表态说，美国要“不遗余力地保护大家对强势美元的信心”，以维护美国全球储备货币之地位。听起来，盖特纳似乎与伯南克所要的通货再膨胀和“弱势美元”背道而驰。CNBC节目主持人、前里根政府经济顾问拉里·库德洛(Larry Kudlow)如此反问道：“盖特纳是否真的准备在外汇市场干预美元走势，哪怕在美联储再向系统注入1万亿美元的时候？或者盖特纳只是向外汇市场发出呼吁、试图徒劳减缓美元将在QE2中的暴跌？”谜底在G20峰会上揭晓。峰会前后，盖特纳说，不寻求通过美元贬值刺激经济增长，而要通过净出口来提高国内生产总值，或者是缩小进口和出口之间的差距，并要求亚洲各国允许本币升值，以抑制通胀和资产泡沫。11月19日，在法兰克福召开的欧洲中央银行会议上，伯南克也打破了他一直以来对人民币问题所保持的沉默。他说：“高速增长的国家，特别是有巨额经常项目盈余的国家，应该减少盈余；而慢增长国家，特别是有大量经常项目赤字的国家，则应削减赤字。……不幸的是，只要汇率调整还未完成，全球增长前景还不明朗，那么资本大量涌入新兴市场的问题就会持续。”这与过去一年中，奥巴马总统和盖特纳对汇率的立场一致。“当美国国内需求不足时，就寻求增加出口缓解通缩压力。要增加出口，就要降低美国商品的相对价格，这有三种实现的途径：第一，美国通缩，这是伯南克绝对不愿意看到的；第二，中国通胀，这是不可接受的危险；第三，人民币对美元升值。”艾欣格林这样向本刊解释伯南克的逻辑。最终，在转嫁风险上，美联储和财政部达成了共识。■ 银行拯救货币政策美联储危险伯南克盖特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