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狒狒的压力与谢尔登的沙发

（文 / 陈赛）

( 美国哈佛大学的生物学家E.O.威尔逊提出的“亲生命假说”，认为人与自然，包括植物、动物、风景之间存在一种本能的纽带 )

狒狒的压力

美国斯坦福大学的生物学家罗伯特·萨波斯基（Robert Sapolsky）在非洲研究狒狒时发现，这种动物等级森严，高级狒狒拥有一切，底层狒狒则很惨，吃不饱，得不到母狒狒垂青，还经常挨揍。萨波斯基教授趁狒狒们睡觉的时候检查它们的压力激素水平，发现压力激素水平与它们的健康状态密切相关。越是底层的狒狒，压力越大，也越容易患高血压、胃溃疡。

更糟糕的是，这些狒狒还喜欢互相折磨——它们每天花3个小时喂饱自己，然后用剩下9个小时在别人背后捅刀。所以，它们的生存压力主要不是来自狮子，或者觅食，而是长期的社会和心理压力。这使它们成为研究人类压力的最佳模型。

人类因为足够聪明，创造了繁华的物质文明，不必像狒狒那样风餐露宿，却又因为足够愚蠢，甘心为物所役。账单、股票、考试、婚姻、30年房屋贷款……我们的大脑就像肥皂剧女主角一样容易激动，为了生活中一点点不确定性就往血管里猛扎肾上腺素和皮质醇。

皮质醇是一种压力激素。当一个人感觉到压力时，大脑丘脑下部（Hypothalamus）区域一个小小的回路会释放这种激素，将身体置于高度警觉状态。这种应激反应能在短时间内调动生命的潜能，你的呼吸加快，心率增加，血压上升，血液中的葡萄糖水平激增，为肌肉提供能量。身体还会暂时性关闭一切无关紧要的功能，比如性欲、消化和免疫反应。

( 免疫学专家艾斯特·斯坦伯格 )

从进化的角度来说，这种压力机制是生命体自我保护的一种手段。动物在逃命，或者追捕猎物时，都会产生应激反应。但危机一旦结束，应激反应就会自动关闭，所以斑马从来不会得胃溃疡。如果应激反应开启后却不关闭，就像底层狒狒那样，老是担心得不到母狒狒的欢心，或者随时被高级狒狒欺负，就会演变成慢性压力。长时间过高水平的激素会使免疫系统和骨髓消耗甚巨，肌肉和结缔组织受到破坏，身体出现异常的胰岛素代谢，液体滞留于组织间隙，四肢更容易受到损害，情绪趋于消沉。

所以，压力并不直接引发任何单一的疾病，但你能想象到的几乎所有身体和精神障碍，都与慢性压力有关，从普通流感、关节炎、抑郁症、糖尿病、心脏病、老年痴呆症到癌症等。它通过伤害免疫系统对抗感染、修复身体的能力，从而增加这些疾病的易感性。你会更容易感染病毒，你的伤口更难愈合，你会更容易衰老……

( 生物学家罗伯特·萨波斯基 )

在所有的压力中，最危险的是无能为力的感觉——你对一件事情没有控制感，不知道情况会有多糟糕，痛苦将持续多长时间，挫折没有发泄的出口。动物实验发现，当老鼠遭遇持续的不可控制的压力时，大脑的杏仁核（负责感知危险和应激反应）区域会戏剧化地增大，而代价是海马回（负责记忆和学习）的急剧缩小。

康复的空间：关于环境与健康的科学

“21世纪人类最致命的疾病，都是损伤逐渐累积的疾病。在慢性压力的腐蚀中，身体缓慢地分崩离析。”艾斯特·斯坦伯格医生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说。

斯坦伯格医生是美国著名的免疫学专家，曾经在美国国家精神卫生研究院的神经内分泌免疫与行为部门担任主任。她花了30年的时间研究“压力”的生物学基础，以及它如何影响大脑与免疫系统之间的关系。

她认为，大脑和免疫系统时刻都在对话，而人的健康就取决于二者之间的交流是否顺畅。如果交流顺畅，你就是健康的。比如瑜伽、冥想、太极等运动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深深地缓慢地呼吸，这种深呼吸会激活大脑中的迷走神经（Vagus Nerve），舒缓心跳，放松消化系统，释放积极的神经化学元素，促进大脑与免疫系统之间的平衡。相反，在慢性压力状态下，大脑不断释放压力激素，就会破坏免疫系统的正常工作，导致疾病的产生。

关于如何治疗压力，萨波斯基教授的想法是发明一种类似疫苗的基因疗法，能直接针对慢性压力产生的过程，从源头上抑制这种反应，又不伤害正常的身体机能，但短期之内我们恐怕不能指望“压力疫苗”能救我们于水火之中。

斯坦伯格医生则认为，我们日常生活的环境中就有许多可控制的变量，可以帮助我们降低压力，保持健康。阳光是最简单的例子。1903年，瑞士医生奥古斯特·罗莱尔（Auguste Rollier）在阿尔卑斯山海拔5000英尺的地方建了一家阳光诊所，专门治疗结核病。他相信纯净的阳光和空气具有治疗身心的作用。现代的研究显示，阳光对免疫系统的确有直接的好处——人体内大多数维生素D是通过皮肤接受阳光照射时自然产生的，而维生素D能激活和强化人体T细胞，这种细胞能发现并消灭体内任何入侵的细菌和病毒。此外，阳光还能提高血液中的血清素水平，血清素是人在心情愉快时产生的一种镇定神经的调节素，是应激反应的缓冲剂。

斯坦伯格医生告诉本刊记者，十几年前，母亲癌症去世加上自己婚姻破裂，她经历了人生的最低谷，同时患上了严重的慢性关节炎，每一天，她的膝盖、手腕和脚腕都要忍受严重的疼痛，但她没有勇气再回到医院的环境。相反，她去了希腊的一个小岛旅行。在岛上，她的房间正对着一座神庙废墟，供奉的是希腊医神阿斯克勒庇俄斯。数千年前，古希腊人就跪在这个神祇面前祈求健康和平安。在那片废墟上面沉思和散步，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会在那里一连坐好几个小时，望着地中海不可思议的蓝色海水，在阳光下听羊群的声音。我喜欢沿着乡间小路散步，闻着薰衣草的香味，把阳光、微风和知了的鸣叫都融入自己的血管、肺部和肌肉……”就这样，她的关节炎逐渐康复。

“教堂、神殿之类的宗教场所经常给人一种抚慰的感觉，这并非虚假效应。当你期待某些东西能让你变好时，大脑会发生深刻的变化。‘安慰剂效果’在医学上经常被认为是无效数据，但事实上非常强大。”

回到美国以后，她在自己的花园里种上了薰衣草，还写了一本书《康复的空间：关于环境与健康的科学》，试图将医学、心理学、免疫学、建筑学、神经生物学等各种学科结合起来，理解环境怎样影响人的情绪和免疫反应。她认为这些发现将有助于人们重新设计医院、社区甚至城市，更好地保护人的身体与心智健康。

看得见风景的窗户

1984年，环境心理学家罗杰·乌尔里希做过一个很有名的试验。他在同一家医院找了两组病人，都是刚刚做过胆囊切除手术。所有条件都一样，唯一的区别是，一组病人的病房里有一扇可以看得见风景的窗户——草地、树木和天空，另外一组病人的病房里没有窗户，四面都是白砖墙。结果，与没窗户的病人相比，有窗户的病人康复更快，抱怨更少，需要最少的止痛措施。

这个试验被重复了许多次。有时候把病人换成抑郁症患者。有时候变一下房间的控制条件，比如一种房间有阳光，另一种房间里没有阳光，或者一种房间里挂着自然山水画，另一种房间挂着抽象画。试验结果不难猜测，阳光或自然风景画对病人的康复起到了积极作用，而阴暗或抽象画则让病人抓狂。在一次试验中，原本温驯的病人甚至挣扎着想把抽象画撕掉。

“一个经常被忽视的医学事实是，我们的大脑如何感知物理空间，我们选择如何记忆和理解周围的世界，对我们的身体和心智健康都有莫大的关系。一个让你的大脑感到舒适的物理空间，会保护你的身体；一个让你情绪不安的空间，则会破坏你的健康。”斯坦伯格医生告诉本刊记者。

“我们从直觉上相信，从窗口凝视美丽的风景对病人的康复有益，在充满自然光的教室里学习对孩子的心智成长有好处，绿树成荫的小区让居住者更有安全感。但问题是为什么？到底是环境中的什么因素，如何刺激了大脑和身体，从而影响了人们的感觉和行为？这些问题对建筑师来说尤其重要。因为大窗户、采光、花园之类的设计元素往往需要额外的钱，他们需要科学家的数据来说服客户，这些钱花得值得。”

在《康复的空间》里，斯坦伯格医生将这些问题打碎，从人的各种感官体验出发，搜罗了很多脑科学方面的证据。比如美国南加州大学的艾尔文·彼得曼教授发现，当人们看到喜欢的风景时，比如落叶、夕阳、小树林，从大脑视觉皮层到海马回区域的神经回路会被激活，这个回路布满了丰富的脑内啡（大脑自我制造的类吗啡物质）受体。也就是说，在美丽的风景面前，你的大脑就像打了一针吗啡一样。

视觉皮层甚至不需要真实的风景，哪怕一些池塘、流水、树木的照片，也能降低干扰和压力，让人感到平静和愉悦。不过，真实的自然环境中还有更多积极情绪的刺激物，比如愉悦的声音和气味都会引发积极的免疫反应，尤其是气味，能唤醒一些年代久远的美好记忆。斯坦伯格医生一直喜欢栀子花，因为那种香味让她回忆起童年时代最喜欢的一个女老师，总是在帽子上别一朵栀子花。

1984年，美国哈佛大学的生物学家E.O.威尔逊第一次提出了“亲生命假说”（Biophillia），认为人与自然，包括植物、动物、风景之间存在一种本能的纽带。人类虽然已经从非洲草原迁移到城市森林，但我们大脑的一部分仍然停留在远古时代。亲近自然，关心宠物，打理花园，不仅有益健康，而且是人类从情感上维系自我的一种方式。

城市生活是巨大的压力源。任何一个人在离开繁忙的城市，进入平静的公园时都能感受到这种变化——心跳降低，肌肉放松，心情变得平静，思维变得清晰。美国密歇根大学的一项研究发现，当人们花一个小时与自然亲密接触，他们的记忆力和专注度就能提升20%。所以，一个健康的城市应该与自然对接，建设更多的绿色空间、公园，设计更多的人行道，鼓励人们行走和运动。在美国，纽约人的平均寿命最长，秘诀就是他们超快的行走速度。

谢尔登的沙发

在《康复的空间》里，斯坦伯格医生还为个人的家居装修提供了一些科学方法：比起空间大小和奢侈的家具，房间里的阳光和色彩更能影响人的情绪和健康。客厅的沙发应该正对着窗外的风景，这样会给你一种控制感。如果你希望工作的时候思维更加发散和自由，就应该选择天花板高一点的房间；如果你的工作需要专注于细节，则低矮的房间更适合你。熟悉的旧物会为“当下”提供抚慰和安全感。如果你最幸福的时光是在祖母的老房子里度过的，那里有绿色的墙壁，那么绿色会让你感觉良好。

“每个人都需要找到一个对你来说很特别的地方，哪怕只是一个很小的角落，提醒你关于快乐、关于童年、关于家庭，让你找到内心的平静。”斯坦伯格医生说。这让我想起《生活大爆炸》里谢尔登同学的沙发专座，那是世界上唯一绕着他的小宇宙转的位置。虽然有点可笑，但也许我们都需要一个特殊的空间来安置我们的小宇宙。

从网络摄像头中，可以看到斯坦伯格医生的阳光室。四扇大玻璃门，阳光充分地照射进来。中间一张小桌子，铺着蓝色印花布，花瓶里插着黄色郁金香。这里是她的特殊空间。这里本来是吃早餐的地方，但她喜欢在这里写作，她喜欢坐在这里，看着阳光进来。屋外是花园，种了香草、草药、迷迭香、薄荷、大麻，还有一株茉莉花。

“在我母亲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我坐在她的病床前写一篇论文。她问我，你写什么呢？我说《压力与疾病》。她说，你为什么不写写花园呢？”斯坦伯格医生说，“她不断告诉我，她的花园对她多重要。虽然它没能延长她的生命，但她在那里曾经那么快乐。”■ 压力沙发狒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