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鲍照诗
作者:朱伟(文 / 朱伟)
我一直觉得,鲍照在文学史中的地位被肯定不够,他承袭了汉魏风骨,之后又实质性地启发了李白、杜甫、韩愈甚至白居易,应该是个承上启下的人物。对他认识不够,很大程度是因为他之后,南朝梁钟嵘《诗品》中论断的影响。钟嵘将他与张华、张协挂钩,只看到他用字险奇惊遒的一面,未看到杜甫所说他“俊逸”的一面,反认为他那些漂亮的伤怀诗“颇伤清雅”。
鲍照一生一共才留下四卷诗,两卷乐府两卷杂诗,乐府的价值当然高于杂诗。他的乐府中,我最喜欢表面轻松、随意,但用字极精,蕴含又极妙的那些杂言。比如《代夜坐吟》:“冬夜沈沈夜坐吟。含声未发已知心。霜入幕,风度林。朱灯灭,朱颜寻。体君歌,逐君音,不贵声,贵意深。”沈沈非沉沉亦非深深,是一种分解不开的滞郁。这样的冬夜,繁霜飘入帷幕,寒风度过林梢,红烛灭了,空留美人在黑暗中寻觅——回味着他的歌,追逐着他的声音。这意境太凄美了。“霜入幕,风度林。”那样的简洁有力,王之涣“春风不度玉门关”是否从这个“度”里启发的呢?最后的“不贵声,贵意深”更是天外来笔。前一个贵是对少妇痴情的疑问:他的声音值得你贵重吗?后一个贵则是感叹如此情深无价。李白后来的《夜坐吟》,将此意境重写了一遍,“掩妾泪,听君歌。歌有声,妾有情”,真显得累赘。最后以一句“从君万曲梁尘飞”收尾,两相对比,真变得俗气有余。
再比如《代春日行》:“献岁发,吾将行。春山茂,春日明。园中鸟,多嘉声。梅始发,柳始青。泛舟艫,齐棹惊。奏采莲,歌鹿鸣。微风起,波微生。弦亦发,酒亦倾。入莲池,折桂枝。芳袖动,芬叶披。两相思,两不知。”表面看,就像随手写成的一首歌谣。献春是农历正月的别称,早春时节,春光乍泄,柳软莺娇。泛舟湖上,风静水寒,桨声幽轧,却波纹碎细。“波微生,弦亦发,酒亦倾”,情弦伴以美酒,太妙了!这里的入莲池、折桂枝,显然都是良辰中的美满之境。“芬叶披”是什么呢?身上披满芬芳,我疑它出自《汉书·礼乐志·安世房中歌》中的“芬树羽林,云景杳冥”。这一切铺垫,都为了结尾的“两相思,两不知”,对美好的背离——“两不知”是心灵相隔,心无灵犀一点通。那么,“两相思”是什么呢?
我喜欢鲍照诗中无望地伫望着的那种浓缩的哀伤,它来自《诗经》的传统。比如《代北风行》:“北风凉,雨雪雱,京洛女儿多妍妆。遥艳帷中自悲伤,沉吟不语若有忘。问君何行何当归?苦使妾坐自伤悲。虑年至,虑颜衰,情易复,恨难追。”开头脱自《诗经·邶风·北风》的“北风其凉,雨雪其雱”,雱是雨雪弥漫。中间部分悲伤连用,直白得很,但“遥艳”二字,精彩在漫无依靠,遥遥空望。后来王维的《冬夜书怀》中的“丽服映颓颜,朱灯照华发”,显然是“虑年至,虑颜衰”的实写,意境又差多了。鲍照这首诗最后的结尾,“情可复”,修复还是重复?又是可游移的。这正是后来白居易所要追求的味道。
鲍照诗中有很多用特别精致的字相叠出的迷人意境,这是后来韩愈刻意追求的。比如《遇铜山掘黄精》中的“蹀蹀寒叶离,灇灇秋水积。松色随野深,月露依草白”。蹀本是小心翼翼地走,用到落叶上,是慢慢、依依不舍地分离。灇灇则是水汇集的声音,它变得沉重,汇流到一起,轰然极响地堆积,动、静形成对比。野是旷远,越远越深,本来是秋色缤纷浸染了松色,月色霜露覆盖了衰草,但他全都反向过来,松色用“随”,草色用“依”,跳出一种感人的无奈。“灇”这个字,鲍照还用于“乱流灇大壑,长雾帀高林”,乱流灇灇奔流,冲刷出深深的沟壑。长雾是飘移的,高林是肃穆在那里的,帀则是填满。这首诗接下来是,“林际无穷极,云边不可寻。惟见独飞鸟,千里一扬音,推其感物情,则知游子心”。在雾中感觉不到雾的边沿,云气下降,雾云连在一起,只见一只独鸟孤飞,哀声千里,那是因为惊心。这哀鸣牵动游子心,又是一种空旷无望的距离。
我喜欢鲍照诗中这样意味浓重的叠字——“鳞鳞夕云起,猎猎晚风遒”,“眇眇蛸挂网,漠漠蚕弄丝”,都是前句轻柔,后句遒劲。“隐隐日没岫,瑟瑟风发谷”,则是一种极神秘的游暮。“怆怆簟上寒,惨惨帐里清”,惨比怆重,但怆之寒又化为惨之清。“戾戾旦风遒,嘈嘈晨鼓鸣”,前句是尖厉的风声,后句是涌荡的鼓鸣。他笔下经常用到落叶与雁声。比如“木落江渡寒,雁还风送秋”,一个“渡”字写出秋水凛冽,而雁还风送,则有呵护之暖。刘长卿后来写雁,有“雁还空渚在”的名句,但如与鲍照的“泠泠鯈疏潭,邕邕雁循渚”比,又显单薄了。泠泠是清冷,儵是白鯈,一种在水面活跃的小鱼,潭水寒彻,白鯈空疏。邕邕则是繁密的雁鸣声,循是遵循,雁群循原路整齐欢鸣着依旧飞过,声影布满了空渚。
可惜鲍照只活到53岁,最后竟死于乱军中,且被害后,“篇章无遗”。好在李、杜、韩、白都继承了他的衣钵,这也算是对他一个实质的告慰罢。■ 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