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惜究竟什么意思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池莉)

爱惜,不是爱,不同于爱,也不是惜,也不同于惜,就是爱惜。爱惜是小时候会意的,长大逐渐倒不会意了。小时候端起饭碗,很郑重,记得要把碗端牢,别摔破了;喝水要把杯子柄捏好,别摔破了。这就是爱惜。郑重,用心,专意,别让不该破碎的东西失手破碎。

按说人长大了,是应该更懂得爱惜的,却我聪明不够,长期不懂。记得那会儿我刚红起来,到处参加会议与活动。吃自助餐时候,见有些著名作家大盘拿菜,高堆满上,吃很多也丢很多杯盘狼藉。这一下我的失望非同小可:原我见不得人糟蹋粮食,也见不得贪馋相,觉得下贱。饭后我是连人的作品都不会再看得上了。我一直以为,这就是所谓饕餮之徒。近年来才有辨识,这其实不是饕餮,是不知爱惜。吃饭时候,爱惜的东西有两样:一是食物,二是吃相。两样都照见自己生命。生命有高低贵贱之分,你懂爱惜,你才有高贵的可能。这是范用教我的。在我这里,范用倒没有多说什么,只他就这么做人,屈指一算:15年了。

今年夏天,本刊主编朱伟力邀我写专栏,我答应了,本来是不紧不慢写长篇啥都不理会的。首先应是朱伟厉害,他把这本杂志办得好,真让我与他有话说。其次应与范用有关。15年前我与范用认识。那一天恰就是一部电影,就是适合当时演了以后再放映的。那是朋友小范围贺喜黄宗英冯亦代结婚,在北京张洁家里。张洁与我母亲同年,却我从来只能把她当平辈,都是直呼“张洁”,欣赏她那股英气刚烈的妩媚,只觉得年龄不往她身上过。又我偏爱爱情像影子一样跟随的女子,觉得她丰富有如牡丹饱满艳丽,不是面子上的化妆打扮,就是她这个人。张洁是,黄宗英也是。那天黄宗英鹤发童颜,一张满月的脸,就是她这辈子终于与她的亦代哥哥得以成婚的喜帖,是人间罕见的花好月圆。我私心里倒是更喜欢她的寡瘦。电影中寡瘦的“梅表姐”应该就是她自己,我又偏爱楚楚动人。于是这一天就难以忘怀了。而范用就在这一天里,给了我特别的印象。那天唯独他仿佛在这花好月圆之外站立,有一种冷静到对浪漫的不昏头。他干练小个子,贝雷帽,长围巾,文化范儿十足。张洁为我俩做介绍,说“这是三联范老板”。我懵了。范用主动替我解懵,说:“武汉可以说是我的老家啊,我可是在武汉做学徒到今天的啊!”此前,我稀里糊涂地以为30年代在汉口交通路搞出版的人都是邹韬奋那一拨儿,应早已牺牲,也不能瞬间把《傅雷家书》等几本“三联”勇敢出版的书籍与范用联系起来。范用很是理解我的无知也并不小看我晚生后辈浅薄,不借故离开。他给我一张名片。我接了,放进口袋。见我没动,他反讨要。那时候我哪里有什么名片?范用便叫张洁找来笔和纸,让我写下了通讯地址。他接过,也好生放进口袋。又向我约稿,说:“给我们写啊。”我诺诺点头,事后却不知道写什么。见范用出版的都是巴金、傅雷那些前辈大家,只觉得自己不在那个范畴,一直就再没有主动与范用联系。后来去北京,即使想起范用名字,也没想要见他的人。我天生孤僻性格,文坛热闹见过了也就不再稀罕了,还有意无意远离,人家自然也懒得热脸挨冷脸。料不到的是,范用与人家不一样。后来,他写了《我爱穆源》,赠我一本。后来他搬了家,又寄我一份迁帖,是白纸黑字一卡片,文字幽默风趣通情达理,我感觉那帖子,好似冬季晴日下一樽水晶花瓶,斜插了一枝素百合。我就写在散文《十年识得范用字》里头了,显然范用也看到,记得有谁告诉我说:“范用看到了,他笑。”再有漫画家丁聪来汉,也转达我,说范用问你好让你给他写东西。多少年里,范用就这样,不火热,不紧密,也不怪人不主动,却只是自己端好那只碗,爱惜着,不叫它掉落地上摔碎了。也就因此,我对范用由印象变成感情。感情这东西是有涟漪的,它会在岁月里荡荡漾漾不肯散去,平时也不觉,时刻一来,它就是要陡起波浪。决定写专栏,也是想到了范用必定要读自家杂志的,就想着范用看到了我文章的样子,“他笑”。

可是,世事难料的巧,就发生在我和范用之间了。我第一篇文章9月13日出刊,次日范用去世,偏就擦肩而过。当日有媒体找我采访,我一句话不说扣了电话。我哪里能言语?唯有泪水哗哗涌流。以后几天报纸新闻,我连范用这个名字都要躲闪。真动感情的事情,我这人反倒木然。忽然,前日,我收到一封素白挂号平信,竟是范用自己给我的告别函!当然,是北京“三联”的邮寄,却地址显然还是我15年前留给范用的老地址。又是一张素色卡片,是范用的素色照片和他的文字,打头8个字是:“匆匆过客,终成归人。”落款是:“范用合十。”内容是他这一生都要感谢亲人与师友。范用连离开人世都是如此爱惜世人!端地做人周正啊。出远门在外,从凌晨写到天亮,为的是慢慢送别范用,其中也立下一个我自己要学会爱惜的决心。■ 爱惜意思什么张洁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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