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弟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羊羹(北京))

​小 弟0

那天上班间隙,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来自南方某市的陌生号码。我犹疑着接起来,一个操着家乡口音的陌生男声传来:喂,你猜猜我是谁?

我是你弟弟啊!听筒中传来哈哈的笑声。

我这才想起,应该是二叔家的小弟。他几年前初中未读完,便南下打工,中间我们偶尔打电话或发短信问候。当时他在一个玩具加工厂的流水线上,他总是笑嘻嘻地说活儿并不累,只是挣得不多。那年他只有14岁,我正在读大学。我叮嘱他注意安全注意身体,后来,和小弟的短信愈来愈少,直到有一天他换了手机号,从此断了联系。

但电话那头的声音还是让我觉得有点陌生。也许几年前他年纪尚小,现在发育变了声,没想到竟是如此尖利——而且杂糅着些许油滑的腔调,使我很难与记忆中那个曾经一块上树掏鸟蛋下河捉鱼的黝黑的小男孩形象联系起来。他问我工作忙不忙啊,每月挣多少钱啊,一会儿是变了味儿的家乡话,一会儿是不太标准的普通话。

我询问他的近况,他只是说在给人家打工,瞎忙活,但其实关于他的情况,我是了解一些的。上个春节回老家,听二叔说起小弟,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他在外面干的那些事,真是丢尽王家的人!原来小弟在南方不知为何做起了传销,数次打电话向家里要钱。最初说是玩具厂里有一个培训的机会,需要2000块钱的培训费,二叔想儿子真出息,如此受厂里重视,二话不说打过去2000块。一段时间后,没听说培训得怎样,却又来电话要6000块钱,说是要学厨师,学得一技之长以后自己开店,二叔想也是好事,东拼西凑地又把钱汇了过去。随后又以各种名目来要钱,二叔他们才怀疑起他是否掉进电视里说的传销窝里了。后来他们的担心被证实了,小弟的电话经常打不通,他往家打电话也只有要钱的事,并且言语间日趋冷漠,连续几个春节不回家。二婶伤心欲绝,让二叔去南方寻找。二叔冒着危险好容易找到小弟,据说当时他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但在二叔带他吃了饭买了新衣去车站的路上,他愣是转眼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了。

春节期间母亲曾对二叔说,可以找几个族人去南方,一边报警,一边凭自己的努力,找不到小弟誓不回来。二婶却说,不用管他,就当我没有生过这个儿子!据说绝望的二婶已不接小弟的电话,之后却一个人在里屋暗自饮泣。

除了小时候带着小弟无忧无虑地玩耍,我对他的最后一个印象,是他出去打工后的第一个春节回家,他像往常一样带着兄妹几个去他家后山上的溶洞里“观光”。那是十几年前一拨外地人开采矿石时发现的,那里是我们小时候的神秘乐园,现虽已遭破坏,但仍有一位富商出资开发,欲将它打造成旅游休闲胜地。当时我们站在未完工的山门前合影,小弟仍是个有些害羞的小男孩。

我打电话给二叔,二叔说你在外面读书多,一定要好好开导他,记住,千万别给他钱!几天后,小弟又打来电话,说他和朋友打算开一个店,缺少资金,问我能否帮忙5000块钱。如果说此前我还抱有希望的话,这次却确定无疑了。我推说我现在手头也不宽裕,小弟却不放弃,那你问问你的同学朋友嘛。我只好顺着台阶下,行,那我问问再说吧。

我知道我是在骗人,而且是骗曾经心爱的小弟。面对已长大成人的他,劝阻和教训的话又难以启齿,但想到二叔和二婶,我说,你还是早点回家看看吧,家里人都记挂着你呢。他笑着说,家里有什么好啊?咱那地方穷山恶水……

再穷也是家,也得回去看看啊……我强忍着怒火未发。

第二天起床,我刚开手机,小弟的电话就打进来了,估计他一直在拨。这次他直奔主题:哥,借到钱了吗?我说没有。他说那你赶紧问问你同学,我晚会儿打来。

我打定主意,不再理会他。上班中间小弟又打来几通电话,我没有接。下班后,我坐在公交车上,华灯初上,人流如织,我想着远在南方的小弟,不知他此时在干些什么。电话拨过去,一个陌生男子接起,你找谁?我说找我小弟。过了好一会儿,小弟接过来说,你白天怎么不接电话啊,我刚才在冲澡。我知道他打电话时必定旁边有人在监控。

你找到钱了吗?没有5000块钱,几百也行啊。我打算开个烧烤摊,这边人都喜欢吃烧烤……他详细地给我介绍起那边的饮食风俗来,以使我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

你最好不要跟那些人混在一起了,你也不小了,想想自己的家庭和前途……虽没有把话挑明,但也差不多点透了。

我知道你们都不愿相信我,认为我在这边胡搞,我就是要挣大钱,证明给你们看!

原来小弟的心结在这里。

几天后,我接到二叔的电话,小弟回家了。据二叔说,他料到小弟可能会问我借钱,他打电话过去劈头盖脸骂了小弟一通,大概是关于羞耻心和责任感的,本来也不抱什么希望,没想到居然触动了小弟。据说现在小弟竟是高大白胖,而且打扮时髦洋气,在他家后山的旅游区内当上了真正的厨师。不知我再回家,能否认出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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