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鹅出版社:在数字时代寻找存在的理由

作者:陈赛

(文 / 陈赛)

​企鹅出版社:在数字时代寻找存在的理由0( 企鹅出版社全球CEO约翰·梅金森 )

艾伦·朗(企鹅出版社的创始人)曾经构想过一种自动售书机,专门用来卖企鹅出版的简装书。只要往机器里塞6便士,它就会给你吐出一本书来。有人怀疑这个机器从来没有被发明出来,也有人说,它曾经出现在查令十字街66号。那是伦敦的一条老巷子,旧书店林立,号称全世界爱书者的天堂。无论如何,这个传说中的机器包含了这位传奇出版家的两个理想:第一,每个英国人都能买得起好书,第二,出版商能从中赚钱。

如果艾伦·朗活到今天,他会发现自己理想中的机器不仅被造出来了,而且一个读者手中可能有好几个这样的机器,Kindle、iPAD、iTouch、智能手机……不幸的是,出版商似乎快要活不下去了。在苹果、亚马逊、Google等硅谷巨头们的进攻面前,传统出版业的盈利空间在不断萎缩。出版社削减预算、裁员、机构重组,在寻找新作者方面也是如履薄冰。连兰登书屋的前主编杰生·爱泼森都说:“就书的未来而言,出版者将变成一个冗余的角色,这无可避免。”

在凯宾斯基酒店的大厅里,我见到了企鹅出版社的现任全球CEO约翰·梅金森。他55岁,瘦削,满头白发,西装革履。我想起艾伦·朗也是一个衣着考究的男人。不过,梅金森先生不属于那种老派的英国绅士,小圆眼镜背后的目光中透着商人的精明之气。

他身上丝毫没有我想象中的焦虑。他说,企鹅社的业绩在最近10年内一直在上升,而非下降。今年上半年的业绩比去年同期增长了9%,年均1000万英镑的利润中很大一部分仍然来自经典书的销售,比如简·奥斯汀和狄更斯。但电子书的增长速度极快,尤其在美国市场。企鹅社的纸书则在中国、印度、巴西找到了新的机会。在北京,一家新的连锁书店Pageone即将开张,占地900平方米,企鹅社的经典书系列会在那里卖。

“出版业的末日论不新鲜。”梅金森先生说,“30年前,我就跟亚当·道格拉斯(《希区柯克的银河系指南》的作者)讨论过数字时代是否还需要出版社。他当时弄了一个网络出版平台叫‘数字村庄’,所有人都可以在那个平台上出版自己的作品,就不需要出版社了。但这一切并没有发生。我们还活得好好的,因为我们确实提供了某种不可替代的价值。”

​企鹅出版社:在数字时代寻找存在的理由1( 企鹅出版社创始人艾伦·朗 )

“作为一个组织,企鹅社的价值在今天仍然是一样的:优雅,严肃,但又不自视甚高。我们相信设计的重要性,表达的自由性,出版的多样性,全球化,勇于冒险。我们一直相信这些价值,从1935年到现在没有变化过。”

不久前,企鹅出版社刚刚度过75岁生日。75年前,艾伦·朗通过引入简装本,在大萧条中开创了英国出版业的黄金时代。据说他与阿加莎·克里斯蒂在迪文郡共度了一个愉快的周末后,准备坐火车回伦敦。在站台上,他看着乘客们无所事事地等待晚点的火车,而报摊上摆满了廉价杂志和维多利亚式的滥情小说,没有一本值得读的书。他看到的不是世风日下,而是文学的机会。他决定出版经典文学作品的简装本,售价6便士,相当于一包烟的价格。在他的设想中,这种书不仅在正规的书店卖,还可以在书报摊、烟草店里卖。当时没人相信他能成功,出版社抱着看笑话的心理把平装书版权卖给他。不久,第一批企鹅社简装本出版,一年内竟卖出300万本。当时人们连饭都吃不饱,却每隔10秒钟就有人买走一本海明威的《告别了,武器》,或阿加莎的《斯泰尔斯庄园奇案》。“二战”期间,英国士兵带着企鹅社的口袋本上战场,裤兜里塞着一本,或者跟防毒面具一起放在包里。

“艾伦·朗并没有发明简装本,但他第一次把简装本做成了一种令人尊敬的产品。他相信好的设计不一定要很昂贵,他相信每个英国人都应该读得起伟大的文学作品,从而为出版业开创了新的机会,也改变了一个国家的阅读习惯。”梅金森先生说。

艾伦·朗是出版业历史上最具有破坏性的人物之一。他挑战一本书从包装、定价到出售每一个环节的成规。像Kindle、iPad这种发明没有在出版业内部诞生,很可能就是因为出版业一直以来保守的氛围,难得出几个像艾伦·朗那样的人。

如今亚马逊、苹果、Google俨然已经占据了数字出版的高地,出版商的机会在哪里呢?

企鹅社不会像巴诺书店那样自己设计阅读器。事实上,Nook没能拯救巴诺书店,这个北美最大的连锁书店去年股价跳水45%,今年宣布破产出售。“作为内容提供者,我们的工作是为创造性内容增加价值。从一份完成的手稿,到最后读者手中的一本书,艾伦·朗曾经展示在这个过程中出版者可以为之增加的价值,从而创造了一个极其独特的品牌。漂亮的设计、出版,这些事情我们一直做得很好,也是我们在数字时代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不同的是,现在出版者的角色变得更大了。新技术提供了新的读书方式、新的出版方式、新的寻找读者的方式,很多以前我们不了解的或者不必去做的事情,现在必须懂得,必须去做。比如我们要更好地了解读者的阅读习惯,我们要学习新的技巧,比如数据分析、推荐机制、新的媒体格式、新的内容平台、新的定价规则……”

“我认为iPad技术是革命性的。Kindle从设计到感觉,都在模仿书,目标指向书的读者。但iPad不同,它从一个新的层面‘拓展’了出版的概念,允许你出版完全不同的内容,面向的是全新的受众群体,他们更年轻,喜欢浏览、发邮件、看视频。我们能引入游戏的元素,在书里嵌入视频、音频……这样设计就会变得极为重要。事实上,设计也是苹果的文化之一。我们制造的价值之一就是漂亮的设计,这样读者能感觉到,阅读的价值与整个苹果的文化是相一致的。”

iPad在美国上市时,唯一捆绑的一本电子书就是企鹅版的《小熊维尼》。但是,对梅金森先生而言,iPad真正的好处恐怕不在书的内容和设计,而是它代表了第一个真正的机会,创造一个对消费者和出版者来说同样有吸引力的付费渠道。iPad与iTunes上的1亿多张信用卡相连,而且,苹果同意由出版商决定iBook的价格。

之前,出版商面临的最严峻的危机是对价格的控制。本来一本普通的纸书在美国要卖20~30美元,在亚马逊上则便宜一些,但也要卖到15~20美元。为了推广Kindle,亚马逊统一以9.99美元的价格销售电子书,以赔本生意的方式确立了在电子书市场的垄断地位。

一旦读者习惯了一本书9.99美元的定价,对出版商来说将是致命性的。因此,有了iPad作为砝码,经过艰难的谈判,包括企鹅在内的全球六大出版商与亚马逊达成协议,取得了电子书的定价权。作为代理商,亚马逊可以从图书销售中获取30%的佣金,但无权定价。如果你现在到亚马逊去看,Kindle电子书的价格大部分在9.99到14.99美元之间浮动了。

“对出版者而言,只有通过开发不同价格的不同内容,才能知道消费者到底想要什么。比如我很热衷于这样的想法,能不能在企鹅的每一本电子书的开始都放一段作者的视频采访?企鹅出版很多历史类书籍,能不能在这些书中加入纪录片的素材?我不知道这些东西对消费者有没有价值,他们是否愿意为这样的内容付费,但为了让这个市场成长,我们必须通过试验,找到答案。”

《地球支柱》是英国小说家肯·弗雷特1989年出版的小说,还改编过电视剧。企鹅为该书设计的iPad版本就内嵌了电视剧的视频和音乐素材,还有作者在改编电视剧时的视频日记。蕾切尔·米德的《吸血鬼学院》则设置了社交和聊天功能,读者可以边读边聊,这样围绕一本书组成了一个吸血鬼爱好者的在线社区。你还可以想象出很多类似的应用,比如《达·芬奇密码》那样的小说,摇一摇屏幕,所有的文字掉落,显示出隐藏的密码;或者在某个特定的地理位置打开书,能解开一个新的叙事元素;《沉默的羔羊》读起来会更恐怖,比如你收到书中“野牛比尔”的邮件,询问你的衣服尺寸。

英国作家史蒂芬·弗莱的新传记《弗莱历代记》是企鹅社最新的一次试验。弗莱在英国家喻户晓,既是演员,又是电视主持人,还出演过《王尔德》,在Twitter上拥有“粉丝”百万。他的这本传记同时在纸书、音频书、Kindle、iPhone、iPad等多个平台上推出。在iPhone和iPad平台上,通过一个颜色编码的导航系统,读者可以根据人物、主题、情绪等标签,分别进入故事的不同部分。

“从传统到数字的转变中,我们一直在思考的就是怎么让企鹅与众不同。”梅金森说,“对纸书来说,比如经典企鹅系列,你可以用很多方法制造差异性,比如纸张、字体。但对电子书来说,这些元素都是中立的,每个人都可以复制一样的字体。字体无法成就一本独特的书,你必须有更独特的设计元素,品牌也变得更加重要。”

目前来看,在iPad上找到最大想象空间的是童书。企鹅的童书经典《Spot the dog》在iPad上变成了一个游戏,孩子可以用虚拟画笔填色,打扮小狗,摇一摇阅读器能把整个房间弄乱,然后让孩子通过触摸屏幕重新整理房间。我记得一本叫《哈罗德与紫色蜡笔》的童书,讲一个叫哈罗德的小孩有一支神奇的紫色蜡笔。每次他用这支蜡笔画画,画的东西就会变成真的。比如他想散步,就用画笔画一条小路,或者他胡乱涂一通,就会变成暴风雨的海面。我忍不住想象这本童书如果转移到iPad平台上,将会是一个多么好玩的游戏。

其次是旅游类书籍。Flickr、Google地图、Google地球之类的应用慢慢都会被整合到iPad书里。企鹅为iPad开发的《巴黎旅游指南》就是很好的例子,当平放在桌子上的时候,会转换成巴黎的街道地图。教科书也可以花样翻新。《人的身体》是一本医学教材,读者可以放大进入人体的各个部位,每个部位都有视频介绍。《寻星者》(Starfinder)利用iPad内置的GPS和指南针,可以进入和了解每个星群。

正如梅金森先生所说,“书的定义正在发生改变”。但是,科林·菲斯的一段出浴视频会增加《傲慢与偏见》的魅力吗?海明威会因为读者之间的一段聊天而变得更迷人吗?

“企鹅”的一位老读者在一篇名叫《梅金森先生,请别再发明书了》的博客中说:“企鹅对我而言,始终都是关于文学,而不是关于互动的大杂烩。这个世界已经有太多没脑子的娱乐。当我读《战争与和平》时,我不想听一个演员在那里背诵别朱霍夫的台词,我只想自己静静地阅读、思考、想象,这是你看电视、听音频书无法获得的体验。”

梅金森先生也承认,像iPad这样的技术的确有一种风险,使得沉浸式的阅读体验变得越来越困难,尤其年轻人会渐渐失去阅读的习惯。但这恐怕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并不是一个技术狂人。相反,他热爱纸书。文明社会应该继续强调一本纸书的魅力,它的设计、封面、印刷质量、创造性。5年前,他和哥哥在英国东部小城霍尔特买下了一家小书店。他喜欢没事去书店坐坐,即使不买书,也觉得愉快。他也喜爱iPad,旅行的时候会带着iPad出门,但周末在家的时候,还是喜欢拿一本书慢慢地读。他的iPad里存着《金融时报》的应用程序,但只要经过报刊亭,他仍然会停下来买一份报纸。

“对我来说,纸书和电子书并不是那么泾渭分明的,它们之间的冲突没有那么戏剧化。我相信,纸书和书店会有它们的位置,电子书、电子阅读器、网络书店也会有它们的角色,二者完全可以和平共存。传统的出版技巧仍然是有必要的,但我们得学会新的技巧。读者会变化,年轻一代会以不同的方式对待内容,他们会不可避免地加入到出版的过程中来,贡献自己的内容和想法。但人们仍然会热爱书。盗版会是问题,但不会威胁到我们的生存。作为出版者,我们要做的就是适者生存。”■ 读书文学企鹅存在数字出版社时代寻找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