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是下的倒影

（文 / 钟和晏）

( 日本建筑师隈研吾设计的「上下」零售空间 )

“这是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在「上下」第一家上海零售店的开幕式上，无论蒋琼耳还是法国爱马仕集团全球首席执行官帕特里克·托马斯（Patrick Thomas）都不止一次地这样表述。对于今年7月份刚刚成为一位男孩母亲的蒋琼耳来说，这个比喻尤其意味深长，“不过，「上下」的孕育时间更长，整个过程已经有三四年了”。

今年33岁的蒋琼耳出生于一个上海艺术世家，外祖父蒋玄佁是上个世纪30年代留学东京的艺术家，父亲邢同和作为建筑师，为上海贡献了外滩风景带、上海博物馆等城市公共建筑。在和爱马仕相遇并担任「上下」首席执行官和艺术总监之前，蒋琼耳作为从法国国家装饰艺术学院毕业的设计师，涉及家具、首饰和艺术等创作。“上海博物馆里有很多好东西，那些积累了时间和文化的技艺。上学的时候我就想，要让中国好的工艺和设计被世界看到。”

在欧洲，爱马仕一直推崇传统手工艺，这些精湛工艺同样存在于亚洲，运用当代美学和创新设计，也许可以将日渐式微的中国及亚洲国家手工艺保留下来。对爱马仕来说，创立一个建立在中国人生活艺术基础上的高端品牌的想法由此产生了。

蒋琼耳回忆起大概3年前，她和帕特里克·托马斯、爱马仕集团艺术总监皮埃尔·杜马等几个人曾在巴黎郊区凡尔赛宫附近关了两三天，专注地构想这件事情。“杜马在纸上画了一个大圆，他说今天的地球、今天的生活是圆的，如果东方在这里，西方就在那里，如果传统在这里，创新就在那里。如果手工艺今天在下面的位置，我们要把它提到上面的位置，「上下」的名字，那天就这样定下了。”蒋琼耳告诉我说。

「上下」的图标现在被设计成一个方正的四边形，方块之中几根笔直的纵横线条构成上下两个中文字，如同一个小径交叉的中国花园。它被投影仪投射到店里的木质墙面上，不停地沿着圆的方向上下转动着，这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承上与启下、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或者说，生活中的两面性，一种既上又下、既绚烂又平淡的生活方式。所有产品的设计风格是安静内敛的，没有炫耀夸张的元素，绚烂在里面，是内在的工艺、好的原材料和设计想法的绚烂。

( “大天地”系列中的红色漆器家具 )

第一次走进上海香港广场一层的「上下」零售店，会有种出人意料的纯净与温柔的感觉。从墙壁到天花板，100多平方米的空间被一种轻柔的白色织物包裹着，六边形的立体织物层层叠叠地连缀在一起。射灯从织物之间漫射下来，映衬着素净的木色地板和陈列柜。

为这个空间提供室内设计的是建筑师隈研吾，开幕那天，这个衣着朴素、经常表情看上去有点愁眉苦脸的日本人也在店里。他告诉我：“我去年遇到蒋琼耳，她给我看了一些工作室的产品，希望把中国传统工艺和现代设计结合起来。突然之间，我就有了一种为这个项目做点事情的冲动。”

( 瓷胎竹编茶具 )

同样出于结合工艺与科技的意愿，隈研吾为他的设计选择了一种去年才出现的人工合成材料，它的编法与竹编相似，具有形状记忆的能力。“通常面料的交角是90度，这种高科技面料以60度相交，所以能够创造出特殊的三维效果。”隈研吾解释说，“设计的时候我也受到太湖石的启发，我想显示亚洲工艺和价值观的重要性。”

「上下」的产品线很宽泛，从家具、服装、首饰、茶具器物到装饰摆设品，没有什么固定的比例。蒋琼耳说：“其实我们在确立设计风格的过程中挺困难的，因为有很多方向可以走。我们寻找一种可以随着时间留存下来的审美观，目前为止，如果用三个关键词来形容我们的风格，那就是简约、轻盈和实用。”

( 羊绒毡服 )

在所有的产品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名为“大天地”的紫檀家具系列，尤其是其中一把线条简洁的紫檀椅，取的是明式家具的样式和传统的榫卯结构，但是原本外圆内方的造型被改成外方内圆，各个边角处打磨出微妙柔和的弧度，4条椅腿微微地向外扩张着。椅子掂起来很沉，摆在那里却显得轻盈自在，最突出的意象是椅面上一个微微凹陷的大圆。

帕特里克·托马斯是个态度随和但说话语速很快的法国老头，他抚摸着这把被打磨得闪闪发亮的椅子对我说：“几乎就像丝绒一样，它实在太美了，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 「上下」首席执行官及艺术总监蒋琼耳 )

整个紫檀系列的制作者是南通永琦紫檀公司的顾永琦，他的签名同样永久地留存在他的作品上。“这些家具我用的还是我们明式家具的结构，但是结合了现代设计的人体工程学。”顾永琦向我解释说，“比如椅背的曲线是非常舒服的，它和人的后背贴合程度在90%以上。”

紫檀家具在制作技艺上有“一凿、二刻、七打磨”的说法，打磨占据了整个制作过程的十分之七的时间。传统打磨讲究的是用一种叫刺茅草的细草，涂上蜡，然后再用刺茅草和细纱布在紫檀上反复摩擦，在这里，顾永琦用的是可能比牙膏还细3到5倍的德国砂纸，最后表面打磨出柔润光亮的效果。“我的目标是把家具做成人的伴侣，让人时刻想着它，在它上面感受到愉悦和快乐。”今年61岁的顾永琦说。

( 顾永琦制作的紫檀椅 )

四川青神县的竹编工艺被运用到一套源自传统器形桥形钮的白瓷茶具上，白瓷由1300摄氏度以上的高温烧制，如玉一般温润的光泽，被细密的竹编包裹着。在现场展示台上，一位来自青神的竹编工人正一手握着瓷杯，另一只手把纤细的竹丝和柔软的竹篾紧扣瓷胎，胎弯竹弯，就像在为瓷器编织一件外套一样。

竹编是用经篾和编篾之间垂直相交的艺术。“传统的瓷胎竹编都是一根经篾一根编篾地单根竹丝编织，现在这种编法是我们和「上下」合作之后新创的。经篾还是和过去一样，但编篾用两到三根竹丝交叉编织，竹丝细到只有大约0.4毫米。”青神竹编艺术传承人之一张德明告诉我说。单根竹丝创造的只是平面的瓷胎竹编，当经篾增加到两根，编篾也增加到两根时，编织的空间发生了改变。本来紧扣在瓷胎上的线条开始变得生动起来，那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竹编肌理。

( “福器”珠宝 )

「上下」对传统工艺的创新还包括将原先游牧民族的羊毛毡子工艺来制作羊绒毡服，整件衣服没有拼缝和针脚，似乎没有任何裁剪。来自蒙古国的姐妹俩Sara与Serjee正在演示整个过程，将小片柔软的羊绒毡一片片均匀地铺好，形成一张大毡子的尺寸，双手蘸上肥皂水在上面不停地摁压，最后形成一张毡子。平面的毡子完成之后，再根据衣服的纸样立体塑形，就像做雕塑一样，用的还是皂水在毡子上摁压揉捻，直到衣服逐渐成形。

窦唯用不同尺寸的薄胎瓷碗创作的「上下」始终回响在店堂里，如果拿起展架上一只薄胎瓷碗轻轻弹扣，可以听到像寺庙钟声一般清越的声音。这些名为“天籁”的薄胎瓷碗器形很简单，只是一只碗，形状、大小相差无几，呈现出一种莹白剔透的质感。

( “鸿禧”和田玉项链 )

这些瓷碗出自景德镇郊区一位卢师傅的薄胎瓷作坊里，他早先是位裁缝，因为娶了景德镇“薄胎瓷大王”高梅生的女儿，开始学习制瓷技艺。素胚的薄胎瓷，尤其考验功力。到今天，他的作坊里仍然保持着传统器作行当的规矩，每个人只负责一道工序。从配料、拉坯、利坯、上釉到绘画烧制，40多道工序都用手工完成。

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写道：“共计一坯之力，过手七十二，方克成器。其中微细节目，尚不能尽也。”拉坯是瓷器成型的第一道工序，拉坯只能到两三毫米厚，要修到薄如蛋壳，还要精修上百次，修到最后，那个人心中是空的。“一刀下去没有杂念，才可以做到起落点分明，有时候呼吸稍重，带到手上的力就过了，一过就碎。所以修坯人常说，成败在于一刀一息上，修的是心的清净。”卢师傅说。

( 帕特里克·托马斯 )

“这里没有一件东西是一次成功的，有的是十几次，有的20次。其实，每次我收到物品打开包装纸的时候，心里也是上上下下的。比如有些手工作品，做到差不多，可能就差最后的10%。为了达到这10%的质量要求，你至少要花两倍的时间、精力和财力。”蒋琼耳说，“和今天的快节奏生活相比，我们是逆流而上的。不过，回到圆的概念，今天的逆流也许是明天的顺流。”■

「上下」不是爱马仕的二线品牌

——访爱马仕集团CEO帕特里克·托马斯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爱马仕集团决定在中国投资和推出「上下」品牌？

托马斯：如今爱马仕公司在世界各地都很成功，所以我们一直在想，如何把爱马仕的品牌哲学——出色的质量、手工艺、创新能力以及对材料的尊重——移植到一个新的土壤中，让它生根发芽。而且，我们不想通过外部并购，而是希望内在地有机生长，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种内部的多样化经营策略。所以，我们改变了品牌名字、产品风格以及国家文化背景，但是分享的都是同样的品牌价值观。中国自然是我们首先想到的国家，因为在很多不同的领域，从家具、瓷器、珠宝到纺织品等，你们都有很强的手工艺传统。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决定和蒋琼耳一起工作？

托马斯：大概三四年前我们有了这样一个好想法之后，剩下的问题就是怎么实现？我们必须找到一位艺术总监来实施这个想法，和蒋琼耳的相遇能够让我们真正推出它。因为她很中国，同时了解法国文化，而且她把创造力和理性部分结合得很好。

三联生活周刊：爱马仕是「上下」的唯一投资者吗？

托马斯：我们是主要股东，但是，「上下」是和爱马仕完全分离的项目。它由中国的艺术总监和大概12位中国设计师负责设计，产品在中国或亚洲生产而不是在法国，也不会在爱马仕店里销售。所以，它不是爱马仕的二线品牌，我们希望它发展成一线品牌，有一天能够成为爱马仕的竞争对手，这也就意味着它的成功。

三联生活周刊：尽管如此，有没有爱马仕集团特别在意和控制的部分？

托马斯：除了为项目提供资金，我们什么都不控制，其他都是由蒋琼耳来控制的，她和她的团队负责一切。当然，我们会很小心密切地关注整个事情的进展，尽可能提供一些帮助，但是我们不希望在产品中有什么来自法国方面的干涉。

三联生活周刊：但是我听说爱马仕公司的人对「上下」产品质量的控制是非常坚持的？

托马斯：当然，这一点是我们双方的共识。

三联生活周刊：「上下」的目标客户是在亚洲还是更全球性？

托马斯：我们希望它的产品对全世界的客户都具有吸引力，但我们其实没有任何预先设想的目标客户。要知道，我们用的不是市场策略而是“提供策略”（Offering Strategy），在市场策略中你会想方设法制造客户想要的东西，而我们只是想通过产品系列表达出自己的风格和哲学，那些来到店里的人们看到之后，如果喜欢就会买下它们，如果不喜欢就不买。

三联生活周刊：你觉得它会获得成功吗？还是你自己也还无法确定。

托马斯：我们投资发展这样的公司一定会有梦想的成分在里面，谁也不能确认它会成功无疑，但我们会不断尝试和调整。至少「上下」有很好的财政基础，以及产品和价格之间的良好关系。去年，爱马仕集团的全球总销售额是20亿欧元，净利润3亿欧元。今年上半年我们的销售额增长了23%，利润率增长15.5%，所以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三联生活周刊：你们会在其他国家继续推出这样的品牌吗？

托马斯：也许，但目前为止还没有这样的计划。我们现在计划开「上下」的第二家点，也许是在巴黎或者北京。但是在它获得成功之前，我们不会再推出新的公司了。■ 蒋琼耳倒影手工艺艺术文化爱马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