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幽默究竟什么意思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池莉)
淘碟是我多年的爱好。隔段时间,我会去音像店扫货一通,带回许多碟,再慢慢看。这样扫货,不免夹杂残次品和不同译名的重复碟,没关系,包换。只去年暑假,出了一点诡异。那天,我女儿和她的同学,一帮大学生,想看惊悚片,要原版的没有经过中文翻译的惊悚片。我选了一碟,送进碟机,突如其来一阵嘈嘈声,屏幕上出现的是赵本山!赵本山系东北农家老太装扮,弯腰佝背站在舞台上,唱道“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镜头转换台下,台下听众在哈哈大笑。一时间,孩子们愣了,我也愣了,都愣着,却没谁笑。片刻,一孩子冷静地说:“还真是恐怖。”此话一出,满屋子大笑。
就这时刻,我清楚看见,我站在两个时代交接点。“小草”是20年前的小品,演出于1989年某期综艺大观。那个时候,这群大学生,才呱呱坠地或牙牙学语。他们人生最早学会的单词除了“妈妈”可能就是“拜拜”——英文。幼儿园首选双语教学。初、高中,大学又陆续出国念书。他们自然会觉得“小草”没有什么可笑的。我呢?我记得,当年我是笑过的。当年我觉得赵本山很幽默。20年后的今天,忽然意外地面对“小草”,我笑不出来了。在这相逢无笑的尴尬中,我明白了自己当年的粗浅无知和傻气。我无错,“小草”和赵本山也无过,20年前那还是怎样的社会形态?毕竟多亏“小草”重新唤醒了我们笑的意识。孩子们哪里能够体会30年前我们被不允许笑。
问题出在“小草”以后。后20年,我们的社会形态是迅猛开放,西风涌涌,GDP持续高增长,人们的视野质量大跨度提高,文化审美水平进步飞快。很快地,大多数小品喜剧被人们不笑了。又逐渐地,故事片、古装片、贺岁片;郭德纲、小沈阳直至海派清口,不断遭到越来越多的网友拍砖。更有那些在电视屏幕、舞台乃至婚礼上大肆泛滥的主持人的搞笑,多半把肉麻当有趣,令观众不屑。还时常有大师级导演的大片,动辄投资亿元,结果连最基本的电影语言和叙事框架以及人物对话都支离破碎不知所云,就别说能够让观众心领神会地笑了。现在,我们神州大地自产的娱乐文化,充斥着装腔作势,不怀好意的玩笑,阿谀迎奉的噱头,卖弄滑稽,拿人开涮,贬低他人,出丑卖乖,幽默的含量太少太少,却哗众取宠、愚弄和调戏观众的成分太多太多。我们现在都肯定更喜欢外国电影,无论是哪一类片子,我们一律通吃,票房足以证明我们的热情。我们被强烈吸引的最主要理由,并非故事情节:太阳底下无新事,‘老外’的生老病死与我们一样。我们更渴望感受并欣赏的是他们带给我们的幽默。最危急时刻,最紧张时刻,最失落时刻,竟或是日常的普通生活,他们都可以引发我们的由衷一笑。我们可以被逗笑,是因为我们懂得幽默。我们知道幽默是一种睿智和创造力。幽默的语言与幽默的举止,暗含着丰满信息、独特个性、深厚阅历、精辟见解,还有善意与风趣。老早我们也曾经有幽默。为此,我特又找来老早侯宝林、马三立的几段相声,听听,依旧被逗笑。可见幽默的魅力是永恒的。
幽默真不是肉麻。笑是一桩非常严肃的事。常言一大堆,句句是真理。如:笑一笑十年少;笑口常开;笑比哭好;相逢一笑泯恩仇。我们拍照的时候喜欢说:笑一个。为了面露笑容,我们十分可笑地让大家一起说“茄子”。国外也一样,只不过老外们不说“茄子”,他们说“起司”。奥地利心理学家格拉默在他1990年的研究中,甚至量化了笑声。笑量是开心的重要指标。无论是男女关系,还是社会群体关系,笑意味着放松、许可、理解、领会、鼓励、支持和赞赏。欢声笑语本身就是和谐,沟通与亲密。而我们现在是怎样的人际关系呢?我们彼此高度陌生化,互相不诚信,时刻警惕着,到处冒火药味,恶性事件频发。不要以为社会治安只是警察的范围,文化有着更深重的责任。现在人们笑量指数很低,脾气很不好,很不开心。作为文化从业人员,我想我并不是在批评同行,我是在审视、反思与无奈。
我的信心寄托在孩子们身上。千万不要谈网变色。如果稍微宽容一点看待我们的孩子,就会发现孩子们已经大大超越我们。我们于电脑总有生涩感,孩子们却如鱼得水。为了冲破家长专制的桎梏,他们幻化成陌生人,在虚拟的掩护下闯荡网络江湖,他们自由写字、率性表达、尽管有时候会出现偏差,会执迷,会恶搞。但是一个新的时代,就在孩子们的优点和缺点中起航。历史已经证明技术开创了现代文明。技术因素对于我们的生活、思想和文化,都有着不可抗拒的影响。互联网把世界变成一个地球村,我们的孩子们已经是世界的村民,封闭与禁锢,再无可能。产生幽默品质所需要的个性化和思想能力,已经随技术而来,不管大小多少,它已扎根。当前我们娱乐文化的低级与滞后,应该是最后一段挣扎,衰竭与新生,是迟早的事。■ 意思什么幽默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