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大火背后的林业之痛

（文 / 徐菁菁）

( 8月6日，俄罗斯Murmino村庄附近，一名男子正试图阻止火势的蔓延 )

“所有能逃出城里的人都已经这么做了，我和我的朋友去了莫斯科北部250公里以外的地方，那里总算没有大火造成的烟雾。”住在莫斯科的维亚舍斯拉夫·兹诃马金8月12日告诉本刊，“城里烟雾缭绕的情形已经持续了两周左右，有时浓有时淡。街上许多人都戴着口罩，我甚至曾看到有人戴着防毒面具！直到昨天，情况终于好转起来。”

俄罗斯百年不遇的大火目前还在17个联邦区境内肆虐。过去一周，随着火势得到控制，弗拉基米尔、沃罗涅日和马里艾尔已从火灾紧急状态地区名单中消失，但包括莫斯科州在内的4个地区仍处于紧急状态中。受森林大火影响，莫斯科市空气中一氧化碳浓度一度达到正常值的6.6倍。“我感到恐慌。”莫斯科居民埃卡特琳娜·马斯洛娃对本刊记者说，“我怀孕了，我很担心孩子的健康，不知道化学毒素是否还残留在我们身体里，会在日后造成损伤。”

俄罗斯紧急情况部8月10日表示，超过17万公顷森林遭到大火侵袭。8月15日，火灾面积在一天内缩减了3000公顷，但美国航空航天局的卫星照片显示，俄罗斯全境仍有368处着火点，中部地区情况最为严峻。

俄罗斯广袤森林中深积的泥炭为灭火带来了极大困难。由植被腐蚀物经长年累月堆积而成的泥炭在空气中的温度超过燃点时，会从地表层以下开始自燃，并酿成森林火灾。“大量人力物力被投入到灭火工作中，在发生泥炭火的地区，我们连接了输水管道，灌入了大量的水，几乎都要弄得‘洪水泛滥’了。”西伯利亚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林业研究中心研究员塔提亚娜·索夫隆诺娃告诉本刊，“但是这并不总是奏效，因为干燥的泥炭很难被浸湿。有时候地表湿了，里面却还在继续燃烧。我们只能采用一种更为有效的方法：通过特殊的管道向泥土深层灌注化学药剂。”

作为世界上森林面积最大的国家，俄罗斯的森林覆盖率超过50%，占世界森林总量的25%。据官方统计，因管理不善，俄罗斯每年都有约500万英亩的森林遭遇火灾。

( 8月3日，距莫斯科130公里的Mokhovoye村被大火摧毁，一位女青年站在废墟前，表情凝重 )

今年这场震惊世界的大火并不令索夫隆诺娃感到意外。在年初的一篇文章中，她就曾这样发问：“据俄罗斯联邦国家天气与水预测中心的预测，俄罗斯的大部分地区在今年4月至9月都会遭遇长时间的高温。根据这一天气情况，从5月到9月，在乌拉尔山脉、西伯利亚和伏尔加河流域发生火灾的可能性高达72%。那么，我们对俄罗斯2010年的火灾多发季应作何期待？”

在索夫隆诺娃看来，此次大火来势汹涌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在火灾发生的初期缺乏有效控制，导致小型火灾迅速蔓延。俄罗斯生物多样性保护中心林业问题专家米卡哈伊尔·卡帕车夫斯基告诉本刊，俄罗斯负责森林巡查和灭火的主要力量是俄罗斯联邦林业局下属的空中森林保护局。他们在全俄罗斯境内有24个地区航空基地、102架飞行器和超过3800名消防员，负责保护640万〜690万公顷的森林。他说：“现在由于缺少先进设备和专业人才，抗击森林火灾的能力与上世纪90年代相比已经下降了40%。”

( 8月10日，俄罗斯总理普京亲自驾驶Be-200水路两栖飞机救火 )

索夫隆诺娃则告诉本刊记者，根据联邦林业局副局长吉尔亚耶夫2009年提供的数据，5年到10年以前，俄罗斯林业平均每年的空中巡逻总量为10万小时，而在过去两年，已经下降到了1.5万小时。在面积比俄罗斯小得多的希腊，这一标准为7.5万小时。对比加拿大的17万小时，与美国的35万小时，俄罗斯的空中巡逻频率更显得杯水车薪。不仅如此，“地区的航空基地几乎都已经停止使用常用来灭火的Mi-8直升机和Be-12、An-2这两种型号的飞行器，同时停用的还有其他的消防设施和药剂。尽管俄罗斯空中森林保护局的推动建立了专门培训森林火灾专家和观察飞行员的中心，但许多地区的森林航空保护和地面保护已经出现断层”。

卡帕车夫斯基告诉本刊，俄罗斯的森林巡逻系统也在被荒废：“现在俄罗斯的护林员数量已经从7万人减少到了1.2万人，而在苏联时期，曾有10万至12万人从事这一职业。更不要说，现在的1.2万人还要花费大量时间在案头工作上。”

( 8月4日，俄罗斯Dolginino村庄附近的森林火灾现场 )

更令索夫隆诺娃感受深刻的是，“自苏联解体以后，投入到基础研究中的资金就急剧减少，俄罗斯在研发和火灾管理系统的应用上已经落后于其他发达国家。作为研究者，我们认为俄罗斯应当发展‘火灾行为预测系统’，以预测火灾可能扩散的面积，有针对性地加强控制。这一技术自20世纪中期被发明后，美国、加拿大等国家都在不断地发展和优化。不幸的是，俄罗斯没有这样的系统。我们只有1995年颁布的《森林火灾侦查和控制指导方针》，这个方针仅仅是对30多年前制定的指导方针的复制”。

“俄罗斯政府并没有真正意识到森林的地位。”卡帕车夫斯基说，“很多官员认为，俄罗斯有大量的森林资源，当他们评估森林保护需要的巨大投入和所能得到的产出的时候，选择了通过减少政府林业系统相关工作人员的数量、削减森林火灾防治支出的办法来‘节约’预算。因为这种‘合算考虑’在短期见效更快。”

“从今年初到8月12日，俄罗斯遭火灾的森林面积已达110万公顷，这一数字还不包括泥炭火和农业地区的火灾。”卡帕车夫斯基说，媒体对大火铺天盖地的报道只不过揭示了问题的冰山一角，“目前的火灾之所以受到如此大的关注，主要是因为首都莫斯科受到了火灾烟尘的影响，这让国内外媒体都意识到问题严重。然而，在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区，当数百万公顷的森林遭火灾侵害的时候，真正严峻的问题却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在过去的几年里，森林大火的报道总是会占据媒体的头条，但这些火灾往往被描绘成一种令当局震惊的自然灾难，火灾易发季节一过去，媒体的兴趣马上就转移了方向。整个社会也不再关注政府的森林防火战略和长期规划”。

在过去10年里，俄罗斯林业进行了自上而下的改革，将中央集权的森林管理转向分权管理：2000年撤销林业部，并于2007年1月开始实施新的林业法。在林业专家眼中，这一系列改革并没有获得良好的效果。“管理规则发生的巨大改变使得地方行政机构难以建立起有效的保护系统。”卡帕车夫斯基说，“比如，2005年的调整将筹备和组织森林灭火工作的责任下放到了地方政府，而联邦林业局仅负责公共教育和火灾预防。但是，地方从联邦预算中获得相关特殊经费的程序却并不明确，同时也缺乏灵活性和长期性。”

在索夫隆诺娃看来，“苏联解体后的经济转型带来的林业经济改革，导致了森林管理方面的大量问题，俄罗斯林业部门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战略性和系统性崩溃，其结果是，只有火灾大到一定程度或威胁到当地居民的安全时才会得到重视”。她告诉本刊：“新《林业法》为许多学者诟病。”根据原有的《林业法》，在俄罗斯，一定区划的森林可以租赁49年。在采伐权招标中，按照竞标者的能力及对当地贡献的提案等综合因素决定中标者。新《林业法》修改了这一条款，仅按照竞标价格决定中标者。“根据法律，国家不能利用贩卖木材等方式从国有林地上获得利润以支持森林管理，但却可以通过贩卖林地给私人组织获利。其结果是，大量森林被随意卖了出去，作为私有的捕猎保护区；私人企业从森林资源中大量获利却不需要反哺森林管理。森林保护服务几乎全部取消了，租赁人根本不配置专业的火灾防治设备和人员。”

她告诉本刊，在机构调整中，“地方森林管理机制也被打乱，地方森林管理部门被分割成林区行政和林业管理两个部分，前者负责管理，后者才负责灭火，而灭火所需要的信息却是由前者掌握的。空中森林保护局的权力下放到了地方政府，阻碍了人力和资源在全国范围内的调动”。

“针对目前由国家支持的森林保护几乎瓦解的状况，俄罗斯的一些学者形容为：森林变成了孤儿。”索夫隆诺娃说，“在规范管理缺位的情况下，目前俄罗斯森林资源的利用效率极低，在砍伐的林木中只有28%真正被使用，那些砍伐下来未被使用的木材已经成大火的‘饲料’。卫星图像显示，大部分的大火都发生在这些伐木业聚集区。”

可能令林业学者们感到欣慰的是，8月12日，在俄罗斯新闻社举办的北京—莫斯科视频连线会上，俄罗斯卫生部劳动与社会保险研究院专家叶卡捷琳娜·库兹尼佐娃说，普京总理已经提出，要恢复苏联时期更为集中的国家林业管理体制。

但俄罗斯已经为此支付了巨额学费。俄紧急情况部8月10日表示，这次火灾造成的短期经济损失可能达到4500亿卢布（约合150亿美元），占俄全年国内生产总值的1%。俄罗斯农业在大火中遭重创，火情集中的俄罗斯南部地区正是小麦生产基地。据估计，火灾将使俄罗斯超过1020万公顷农作物绝收，相当于全国农作物种植面积的五分之一。俄罗斯国内粮食价格已在最近两周上涨了大约40%。8月5日，总理普京签署的政府令，从今年8月15日至12月31日，俄罗斯将禁止包括小麦、混合麦、大麦、黑麦、玉米、小麦面粉、小麦和黑麦混合制面粉在内的农产品出口，恐慌迅速在全球粮食市场蔓延。人们开始担心，这场大火将重蹈2008年国际粮食危机。“俄罗斯是世界上第四大的谷物出口国，占世界小麦总出口额的10%到12%。根据美国农业部的估计，俄罗斯今年的谷物产量可能会下降14%。”美国普渡大学农业经济问题专家克里斯托弗·哈特告诉本刊，“但由于第一大小麦出口国美国的库存充足，应该能应付俄罗斯的减产。目前的小麦价格也远未到达2008年时的高度，发生粮食危机的可能性不大。”■ 大火之痛背后林业俄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