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冰冰在阿里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孟静)
( 8月10日,阿里地区人民医院,范冰冰和前来检查的小朋友在一起 )
2008年,麦特文化发展公司的总经理陈砺志与李亚鹏一起到西藏阿里地区救治唇腭裂儿童,结识了红十字会阿里分会的会长王林泉,从他口中得知,高原地区真正的致命多发病是先天性心脏病,虽然病人有可能活到五六十岁,但彻底丧失劳动能力,现在牧区的独生子女很多,一家有一个患儿,整个家庭基本就被拖垮了。
34.5万平方公里的阿里仅生活着9万人,人均年收入仅有1700元,一个县城可能只有二十几户人家,而距县城最远的村落就有700公里。牧民进城的唯一方式是包车,至少两三天时间,包车费大约700元,半年的收入就葬送了。这种疾病只适宜对3〜19岁的儿童进行手术,如果在19岁之前没有得到治疗,手术后存活的概率下降到20%。手术只能在一线城市做,曾经有一位38岁的牧民,卖掉家当进京,医生告诉他风险后,他放弃了手术,回家等待死神的降临。
两年前,某海外基金会为阿里的800多名患儿进行了筛查,选定270多名,准备实施手术,因为特殊原因项目暂停了。今年三四月,陈砺志在一家咖啡馆约见了范冰冰,谈起此事,才有了我们随范冰冰进藏的故事。
范冰冰一拍脑袋,决定为这270多名孩子支付手术费,王林泉听到这消息的第一反应是:“冰冰胆子真大!”陈砺志咨询了北京三家擅长儿童心脏外科手术的医院:安贞、阜外和清华大学附属医院。最简单的一台手术,从1.5万到2.5万元不等,贵的则花费五六万元,这其中清华附属医院的价格最低,这个费用包括病童的手术和术后8〜15天的住院费,但不含食宿、交通,每组10名孩子,医院会为他们辟出一块专区,每个病童必须有一位家长陪同,每组中要有一位懂藏语的医生和一名红十字会工作人员,这样算下来,每个孩子的全部费用最少要五六万元,全部大概1500万元左右。
“我唯一害怕的,就是小朋友上手术台。”范冰冰说,除了金钱上的支出,手术风险是横亘在范冰冰面前最大的障碍,不是每个儿童都可以平安离开手术室。其实在拒绝外国基金后,陈砺志为患儿们寻找过很多国内基金,由于中国不开放个人NGO,这些捐款必须挂靠官方组织。李厚霖有一项为儿童的个人捐款,有意参与此事,可最终因为某种原因,审批没有通过。红十字基金会有一项爱心基金,专做心脏病,每次可为穷困的患者提供8000元费用,一是这个费用远不够支出,二是审批又没有通过。当他们搜集病例时,发现一些地方民政部门虚报经费,比如说做一例唇腭裂手术大约1000元,而他们有定点医院,报价为5000元。为了不让其他人插手,他们把病例情况保密,不是你想捐钱,就能帮助到该帮助的人。经过几次挫折,陈砺志意识到:只有求助于个人了。
( 8月10日,抵达阿里机场的范冰冰 )
如果范冰冰的捐款走慈善基金渠道,这笔款项要被慈善机构提取15%〜30%的管理费,作为办公室和人员支出,“嫣然基金”的管理费是最少的,5%,但这个额度已经申请不下来。所以,这项暂定名为“爱里的心”的项目与由政府全额拨款的阿里红十字会合作,由红会与病儿家长和医院分别签署合同,不需范冰冰个人承担手术失败风险。
范冰冰只需要出钱,为了让这笔钱透明,红十字会在阿里设立了一个账户,取钱需要由红十字会和范冰冰双方共同签字,医院实报实销。“很多艺人做慈善偏重于形象大使,说的比做的多,而真正的公益是日常的。”陈砺志说,他认为全款1500万元全部由范冰冰个人出不太公平,而且还会有源源不断的新生儿患有心脏病,为了把这项活动长久坚持,陈砺志劝说她先拿出第一笔款项50万元,资助12〜15名儿童去北京,范冰冰开玩笑说,她有二三十个代言,每个厂家肯出20万元,她再补一些,差不多就够了。
( 8月10日,阿里地区人民医院,医生给小朋友做彩超检查 )
她想亲身了解一下患儿的情况,我们和范冰冰一起挤在札达县医院的小房间里,这个县城微型到只有一条马路,厕所坏掉了,走廊里弥漫着隐隐的怪味道。楼下是100多名患儿和他们的家长,四里八乡的人都来看热闹,一名工作人员坐在一把椅子上才能把门堵住,门缝里全是眼睛。县里唯一一台彩超坏掉了,只有一挂听诊器,来的孩子们是经过一轮筛查的,但那只是医生下到农村,用听诊器查出的不准确结果。“如果有一台便携式彩超机就好了。”院长说,可惜太贵,要60多万元,范冰冰的经纪人光哥说:“你不早说,我们捐一台。”
他们的病情很复杂,有的是二尖瓣风湿性心脏病,有的是导管闭塞,但基本和海拔高、食物结构单一有关。牧区的父母非常欠缺育儿知识,王林泉告诉本刊记者:这里的孩子都是乡卫生所的大夫去接生,他们备有一次性接生包,里面有一套免费初生儿衣裤,这身衣服居然被穿半年甚至一年,婴儿的胳膊早已经伸不进袖子,家长也不给更换。冬天来了,牧民采取传统取暖方法,用动物粪便磨粉烧热石头,将石头放进羊皮袋子,这样袋子就焐热了,可以作为婴儿睡袋。有些粗心家长竟然忘记取出石头,把孩子往里一塞就去放羊了,长达12个小时,孩子的背部全都烫烂了。还有些孩子因为缺乏营养,已经5岁了,脑部的囟门还没有闭合。听到这些故事,光哥激动了,把正在逗弄小孩的范冰冰叫过来一起受教育。
( 王林泉说 :藏区父母最缺乏的是营养学方面的知识 )
范冰冰与本刊记者交流时说:“我从没有到过西藏,这是我第一次,我最大的感触就是这里的孩子真的跟城市里面的孩子生活差距太大了。但是他们眼睛里面给予你的东西真的是非常纯真,而且很单纯。其实我这次特别后悔,我应该把我弟弟带来,因为他现在已经10岁了,可能在他的学习生活中也从来没有想到过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这样的城市,有一个这样的县城,有一群这样的小朋友,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学习、他们的状态是这样子的。其实我觉得,不管是对于我,还是对于我们这一行的十几个人来说,都是一个很大的触动。”
她早早就皈依佛门,出发前,有位上师告诉她:你的快乐来自于你内心深处。她笃信这话,在大昭寺里,住持说:转神山可以消业障。范冰冰睁大了眼睛:“我也要去转。”
这次行程让她看到过去距离她极为遥远的生活。农民进趟县城太难了,更别说到阿里地区的行政中心——狮泉河镇,只有趁着8月的羊毛大会,家长们带着孩子进城卖羊毛,才能顺便来一趟。在医院里,14岁的女孩嘎玛桑旦听说她要去北京治病,害怕得呜呜直哭;另一个3岁小男孩刚一咧嘴,他的妈妈就当着一屋子人把乳头塞进了他的口中。
行署常务副专员达瓦扎西对我们回忆说:“过去到拉萨开会坐的是解放牌车,单程13天,自带帐篷,用牛粪烧火烤糌粑吃,现在条件好了,两天就到了。”从狮泉河到札达县不过300公里,我们坐着越野车,晴空万里的天气下也开了6小时。老天很快给了一个下马威,当我们到达位于札布让村的古格王朝遗址时,云朵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奇妙的美,所有人的相机为了一道彩虹“咔嚓”响个不停。艳阳下,怕晒的范冰冰先是包着毛线帽,再罩上头巾,最后一顶大草帽加上墨镜。
这里21点半天刚擦黑,卫生局的书记邀请我们去村子里他小姨子家吃手抓羊肉,雨点开始落下。没有人当回事,但吃完饭,有人传来消息说,十几公里外的县城我们回不去了,有4段道路被冲断。
一行人不信邪,依旧照常上路,结果路面被冲成大水塘,众人焦躁不安。与范冰冰同行的人说:“小姐(指范冰冰)不怕吃苦,只是⋯⋯”范小姐本人倒是很High,从没流露出过一点颓态。“其实我还是很适应的,我没有把它想成平常的好像以前做慈善的,好像哭哭啼啼、悲悲切切的,所以我整个的心情其实还是挺愉悦的。”范冰冰说。
王林泉跳进了水里,查看一番后无果而返。这一夜,范冰冰和我们一起宿在了停电停水的藏民家里,落魄的环境下,她依然很有星范儿,清晨一露面就已经是洗干净素白的脸。
路面修好后回到狮泉河,又一重打击扑面而来,我们14个人的团队没买到一张回拉萨的机票,行署副专员打电话给机场,得到的回答是:“我们的机场不是为你们行署准备的。”阿里的机场今年7月底才投入使用,每周只有两次航班,因为白天升温过快,飞机必须减载,载客不能超过60人,平时只卖40张票,剩余的票要看当天的气温,以15摄氏度为界限,每低一度可以加负300公斤,也就是多塞3个人。刚开通航班的阿里变得炙手可热,成了西藏很多会议的首选地,当我们得知消息时,机票已经售出了37张,当然都是被相关部门包圆儿。
这几天恰逢雪顿节,如果我们赶不上飞机,半个月内拉萨回北京的机票、火车票一概售空,所有人全蒙了,然后疯狂地打电话托关系,从国台办、中央军委、民航总局、铁道部⋯⋯所有的电话都汇总到西藏民航局局长那里,那天他大概被要票电话快逼疯了。
去机场前,只解决了两张票,所有人杀到机场等运气,一看补票窗口排满等待人群,等待着飞机降落,等待着温度降低。清晨的阿里只有9摄氏度,随着日出,温度一度一度蹦上去,蹦得每个人心惊肉跳。这时接到一个救命电话,范冰冰的一个“粉丝”,恰好分管西南民航的座位安排,看到微博上她的窘境,电话里吩咐必须解决我们一行的座位,什么叫县官不如现管,局长、书记的命令通通没有这一句话好使。但代价是有7个比我们晚到的乘客没能登机,而我们这架飞机,显然是已经超载了。太阳越来越大,机组人员急切地呼唤地面人员:再不起飞,就必须把已有的乘客赶走几个了,否则一个人也走不了。
过安检的时候,许多乘客认出了她。一位女乘客悄悄地说:“这里高原反应,大家都迟钝,要是在成都,早就水泄不通了。”范冰冰已经习惯忽视众人的打量,她突然建议说:“我们雀跃一下庆祝好不好?”她“耶”地蹦起来,但除了她,所有人都没动弹,她缩起肩膀,偷笑。
三联生活周刊:你做这件事情是深思熟虑的,还是陈砺志跟你说过后,一拍脑袋的决定?
范冰冰:我自己当下的反应就是,我要做这个事情。我不知道他跟多少人说过这事情,但他跟我说的时候,其实我们俩就是一杯咖啡的工夫。
三联生活周刊:他跟你说之前,你有没有考虑过自己要做一个什么慈善的事?
范冰冰:我们一直在想,什么事情是最实际的。不是每天开发布会,每天站在那儿跟谁交流,然后每天站在那儿说我是什么形象大使,天天不断地拍宣传片,穿得漂漂亮亮的,就像我平常每天站台的工作是一样的,我不想做那个,那对我来说真的没有实际意义。我站在台上会觉得很汗颜,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没有去体会过,我也没有去经历过。确实有很多这样的慈善工作来找我,大使、国际形象代言人,但是我站在那儿干什么,说什么?我自己的概念是,我没有做任何事情的时候,没有立场站在这个台上说任何一句话,因为我觉得它只是我演员工作的一部分。
三联生活周刊:但是很多明星愿意塑造成一个“环保大使”的形象,会对事业很有帮助,接到更多的代言。
范冰冰:我的事业不需要任何帮助,我的事业就是我努力做好演员这部分工作,它是我最好的一个基础。当然做环保,我也觉得非常非常好。你现在看到这里没有树,没有绿,我们走了五六个小时,全都是荒山,什么时候大家可以把这里都变成另外的一个模样?这是一个漫长而艰巨的过程,需要有毅力。大家有这份心来做这件事情,我也很支持,但是当陈砺志先生跟我说心脏病小朋友的时候,我觉得还是要尽快去做这事。我们的运作大概就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面,病患儿也是在慢慢长大,到19岁就不能再做这个手术了。医生说大概3到5岁是最好的时间,我也希望跟时间赛跑,让他们能够尽快地把这个手术做了。可能对他们来说,小孩子还是要恢复嘛,还是要长大,他们都开始有记忆了。那是一个很大的身体的创伤,对于他们来说,精神上也会有创伤的,所以可以在他们尽量小的时候,让这些记忆快点消退。这可能对他们人生的成长也是一件比较好的事情。
三联生活周刊:明星做慈善事业很容易被理解为作秀,确实也有部分人是在作秀,你会不会担心也会有这种误解?
范冰冰:作秀其实不是一件特别可怕的事情,特别是对于慈善。因为明星或者演员,他本身就意味着可以影响到其他人,让更多人能关注到这件事情。如果每一个人都像这样来作秀,那我觉得世界会很美好,所以我鼓励大家来作秀。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如果他们想,如果他们可以像我们一样的话,那我觉得大家作秀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们的心是搁在这儿的,不只是天花乱坠地讲,用嘴巴说,如果他们真的是能亲身来感受,给予支持和帮助,包括很多企业,因为企业成长到了一个阶段,需要名望,也愿意来做善事,那我觉得很好。
三联生活周刊:假如你这个活动持续发展,比如成为一个基金,你付出的绝不仅仅是金钱,甚至会是大量的精力。像李连杰那样到处去求人,你想到过这样的情况么?
范冰冰:我天生是不喜欢求人的,其实我还是一个挺坚硬的人。如果是真的要做这个事情,要持续,到底怎么个持续法,我们现在还在想。我觉得可能不需要求人,我一个人也可以做。当然如果需要我去求人,那我也要求那些值得我求的人。
三联生活周刊:我发现好像越是到偏远的地方,人们越是叫你金锁,你当时会不会有点失落,因为电影的角色没有被他们认可?
范冰冰:不会,这里根本没有电影院。为什么中国有一个很特殊的观众群?因为中国太大了,太多偏远的地方,他们唯一能看的可能就是一台彩色电视机,我相信可能有很多电影明星到了这儿他们都不认识是谁,他们这一辈子可能都不知道电影是什么,没有真正感受过电影的魅力。所以那天我们在布达拉宫,有很多人围观,陈砺志悄悄给我发了条短信说:“你的人气吓死人。”我说:“哈哈,这就是电视剧的魅力。”这也是我们演员的一种无奈吧。我们演电影是演给城市人看的,演电视剧才是演给最最普通的边远地区的老百姓看的。现在很多演员都放弃电视剧,我没有放弃的原因,还是因为有这样的观众,他们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是喜欢你的,如果你不演电视剧了,他们可能就永远看不到你了。有很多制作人、导演也劝我:“你是不是可以不要演电视剧了?你自己的演艺事业发展到这个阶段,无须再演电视剧。一个是很累,一个是对你的演艺事业可能的提高相对来讲更小一点。”但对我来说,演电视剧是一个很好玩的过程,它可以塑造一个更丰富的人物,它的时间够长,给我的空间更多。当然,如果这里都可以有电影院的话,我从此以后就不演电视剧了。
三联生活周刊:目前是你最好的状态吗?
范冰冰:现在可能是我最好状态的一部分,女孩儿到了一个人生该转变的时候,转变成什么样子?我大概有一点点简单的概像,得一步一步走着看。作为一个演员,我有一个很好的心态,很积极很健康,也很舒服,不急躁,我觉得这是让人很愉悦的一种心情吧。
三联生活周刊:你以前有急躁的时候么?
范冰冰:以前有。没有安全感的时候,我一年可以拍6部戏,或者说以前拍电视剧的时候,可以轧4部电视剧同时拍。我们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工作,我弟弟还在上学,我爸妈都已经不工作了,还有工作室的同事,你还要去负担,让他们觉得很快乐,我是有压力的。现在这些压力和责任,慢慢都平衡得非常好了,我就已经有点放松。我大概十二三年没有休息过了,我要有3个月的时间做这件事情,所以我说,要放我13年以来唯一的一个假期。
三联生活周刊:你是专门因为这个活动放假的?
范冰冰:是的。除了休息,我希望能把这件事情做到比较完善,按照我平常做事情的经历和能力,如果我亲自来做这件事情的话,它不会出太大的纰漏,一定能做得很好。
三联生活周刊:你刚才说的转变包括哪些部分?
范冰冰:我还有挺多想做的事情,需要我去感受吧。不单单是演员的部分,情感和家庭也是很重要的,对女孩子来说,我也希望可以能够有一个很好的很稳定的情感生活,可以庇护着你走很长的一段路。
三联生活周刊:情感这种事情可遇不可求,也不是说休息了它就会降临。
范冰冰:以前我一心奔着这个,拼到没有自己生活的时间,我现在留下来时间,去感受工作以外的生活。其实我是没有朋友的,朋友都是我工作上的伙伴。
三联生活周刊:同行很难成为朋友么?
范冰冰:同行不难成为朋友,但同行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成为朋友,可能我们这段时间两个月成为特别要好的朋友,但是在接下来两年时间里可能只见过三次面。不管是友情、爱情或者是亲情,亲情可能还会更好一点,因为对方可能就是家人,对你的包容性会更大一点,但是谈恋爱是要谈出来的,你要给它时间,要用很多很多东西去呵护,然后它才会有一种看起来比较美好的变化,友情也是一样的。■
(实习记者童亮对本文亦有贡献) 阿里范冰冰陈砺志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