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被媒体发掘的农民的灾后生活史
作者:王恺(文 / 王恺)
( 2009年4月21日,吴加芳站在新房前面的砖堆旁陷入了沉思 )
2008年5月14日,在四川绵竹余震不断的公路上,背着自己艰难挖出的妻子的遗体回家安葬的四川农民吴加芳被英国摄影记者拍摄下来,结果他成为那一年众多镜头的追踪对象,被称为“最有情意的中国男人”——一切由此拉开序幕。
这个绵竹汉旺镇上的普通农民此后的生活和媒体息息相关:他重新恋爱结婚的经历被称为“闪婚”,再婚妻子的老底被媒体翻检出来;他和自己父亲、兄弟关系不和的故事被一传再传,所谓的“情意男”转瞬成了“不孝子”;而他一年多之后离婚的消息更是当地报刊的头条新闻。
今天的吴加芳已经不愿意再和媒体接触,他觉得媒体,或者说是现代世界窥探的眼睛改变了他的生活。“我宁愿不被拍到,回家把老婆安安静静地安葬了,我还是村里的普通农民,后面啥子事情也没有了。”他说。不过,另一方面,他又不后悔:“被拍到了就是命运,我觉得和村里人相比,我的生活要精彩很多。”
采访非常不顺利,直到我们谈起了他新建的房子——那是震后村里为数不多的新建成的好房样板——他才眼睛一亮:“这是留给我儿子的最大的财富。”这时候,他是个实在安稳的四川男人,家里的房子,乡场上的麻将和茶馆,才是他的真实生活所在。
被扰乱的生活
( 2010年6月30日,四川省绵竹市民政局,吴加芳与刘如蓉约好来办离婚手续,刘如蓉拿到4万元钱后,拒绝离婚,笑着走出离婚登记室 )
吴加芳新加入的私人侦探所位于一个居民小区的房子里,这种住宅房型,怎么改造也不太像公司。他坐在最里面的角落,手里拿着报纸不抬头,对陌生人,他已经没什么好奇心了,直到他的朋友强拉,才勉强和我们打了招呼。
一个典型的四川农民,平头,不重视穿着,话不多,不过真正聊起来,立刻不断有让你一震的聪明话。
( 吴加芳当时用来搭妻回家的摩托车已被建川博物馆收藏 )
后来他告诉我们,他加入这家私人侦探公司前,就和老板协商过,不希望再有媒体来采访。所以,我们冒失前来,他开始很不愿意搭理,直到提起他灾后重建的新房子,才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上世纪80年代就在汉旺镇上做建筑临时工的吴加芳,是个天生盖房子的好手。“这个房子,尽管找了工人,可是从设计到内部装修,全是我一个人完成的。”他说。
震后一年多,他和儿子一直住在帐篷里,因为四川雨天多,帐篷里潮湿,就想盖房子,但盖房款始终是问题。与所有灾民一样,国家补助了1.6万多元,可他家里没有过多的积蓄,东拼西凑,包括再婚的妻子从外面借来的4万元钱,一共10多万元,才盖起了村里最别具一格的建筑。“外面看是普通的一层楼房,里面是错层的,进去是个客厅,然后中间是楼梯上二楼,楼上有两个卧室,楼下呢,大客厅走进去,下两级台阶,还有小客厅,旁边是厨房和饭厅,完全是城里的复式房子。”他得意地笑说,铺的地砖也不像农村的房子,客厅是白色的,周围镶嵌了黑边,卧室是黄色的,带花纹,“像是地毯那种花纹。开始村里人都笑我,说不禁脏,后来家家户户仿效”。
他盖的房子总面积有120多平方米,双卫,不过这还不是他心目中的理想房子。他说:“要是有钱,我就照城市里最豪华的那种房子设计。”
这幢房子,离他前妻的坟墓只有几十米远。在地震后混乱的现场找到前妻尸体,是个被述说了无数遍的故事,可是,每一次的讲述,还都能触及他心灵深处:“我还是觉得我们有缘分,要不那么多垮掉的房子,她又在下面一个斜的深洞里面,我怎么就能进去找到她?她有福气,没有被火葬,当时火葬场垮掉了嘛,她是躺在我给她打的棺材里下葬的,这个人一定会上天堂。”
成名之路并没有带给吴加芳什么好处,反而是麻烦不断。先是再婚饱受质疑:“那次我去北京参加一个电视台的活动,有个记者和我同住一间,看我总是接一个女人的电话,就问我,我没留心,随便说了出去,没想到,他觉得自己抢了个好新闻,就写了出来。那几天,网络上据说全都是骂我的话,说我妻子死了没多久就再婚,不是好人。”
再婚风波在深圳妇联为他们举办集体婚礼平息后,又有了第二次风波:成都一家电视台的记者在一个栏目中曝光了吴加芳和他的父亲、兄弟之间的矛盾,并且采访了一批村民,他们说他背前妻遗体是被前妻的娘家人逼迫的,又说他的前妻爱打麻将,两人关系并不好。
“那时候我还在盖房子,有一天早上起来,院子被记者挤满了。我就说,我和我父亲的事情都是家事,和你们不相干。再说农村里父亲、儿子分家后不再来往的很多,还有些儿子打上父亲家门的,那些事情你们记者怎么不去问呢?有个电视台的记者,像个法官,坐在我对面板着脸,一直在问我,你是不是不孝顺?你为什么不孝顺?”“我就知道,我有句话出来他们就觉得我无药可救了,就会放过我。于是我说,我父亲总归是我父亲,不过他早年对我不好,虐待过我和妻子,即使是我坐牢,现在也不愿意养他。”这句话成了他的罪状,于是,在成为“情意男”一年后,他成了“负心男”。
这还不算结束,再婚后,他的生活也一直被关注。再婚者刘如蓉,在深圳做保姆,有媒体去调查她,想看看她为什么嫁给吴加芳,包括吴加芳到深圳后生活怎么样。发现他们总吵架后,又有很多人在网上表示,早就知道,再婚的吴加芳不会幸福,他回四川离婚的全过程一直被追踪记录。
不安静的再婚
吴加芳觉得,正是媒体,改变了他的世界,带给他好的,也有坏的生活——“要不是媒体,我就不能和刘如蓉相识,不会这么倒霉。不过,要不是媒体,我也坐不了飞机,上不了电视,我见识过的事情,比村里人多很多。”
出名后,吴加芳每天都收到特快专递,里面是各地女人的求爱信,其中有公司职员,也有经济条件不错的。“还有个附近县城的女护士来看我,看见我住帐篷很糟糕,拿给我100元,想帮助我,说来得匆忙,没带那么多钱来。”不过,他说,这些女人都没有让他动心,“我前妻石华琼和我结婚的时候,我又没房子,又没钱,结果她对我说,就看上了我的人,为了这句话,我敬她一辈子”。
他说,这些人里,直接打电话给他的刘如蓉的性格与众不同,“每次电话能有几个小时”。这使他们认识9天后,她就从深圳飞过来,两人第一次在成都机场见面后,互相欣赏,闪电般成婚。
相比那些求婚的女人,刘如蓉显然很特别。她和吴加芳同岁,都是1963年出生的成都郊区人,80年代就去深圳打工,开过自己的小商铺,可是认识吴加芳的时候,只是在做保姆而已。她的前夫说她性格比较霸道,还爱打牌,这些话都曾由媒体传给吴加芳,但吴加芳说他刚开始不在乎,“我就喜欢她的人,关心我,每个晚上电话能说几个小时”。至于她有钱没钱,吴加芳说完全不在他考虑范畴,“我要是问她有没有钱,那我还是人吗?”
结婚后,吴加芳回老家继续盖房,因为刘如蓉对他说,这个房子要盖得好,将来老了要在四川开个茶馆,两人长相厮守。不过刘如蓉也要求他,盖好房子尽快去深圳,有个好心的老板给了他一个工地工作,保底3000元。吴加芳说他打心里不想去,可是刘如蓉告诉他,非去不可,因为她拿回家的那4万块钱是借的,而自己建房也有贷款,这个新家庭明显陷入了经济困难。
在深圳的现实生活,使他和刘如蓉幻想中的亲密关系并没有实现。“我住在工地上,每周两人见一次面,平时就是发短信。刘如蓉爱面子,不愿意住到我的工地来,我们几个人一个房间,我们在深圳租不起房子。”吴加芳说。
刘如蓉的爱面子,其实在他们的婚礼上已经表现出来。她是保姆,雇主被请来冒充了她的公司老板,当时那么多记者捧场,“她特别高兴,反复对我说,四川老家的人也能看到我们的婚礼,太风光了”。吴加芳不养父亲的负面新闻出来,她还特地带了几个深圳的记者回四川老家,把村长和吴加芳父亲约到一起,表示以后由她做孝顺媳妇。吴加芳说:“她迅速知道了要在电视前面怎么表现。”
吴加芳说,工地上的工友不知道刘如蓉的真实身份,她曾让朋友往工地送过被子和衣服,称刘如蓉出差了,工友们就以为她是白领。吴加芳说,刘如蓉告诉他要在深圳买保险,学会做一个深圳人。他一心惦记着还建房借的几万元,不肯买,两人在街上吵起来,刘如蓉要打他,他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大喊“抓小偷”。那天晚上,吴加芳说他没有回自己住的工地,在一个立交桥上蹲了一夜。
吴加芳对这些婚后琐事记忆深刻,原因是他不能理解刘如蓉的表现,一会儿吵翻了,一会儿又发很长的短信来道歉,甚至还写信,这和他与前妻的相敬如宾形成鲜明对比。不过,吴加芳说,最后下决心分手,还是因为刘如蓉的一句话。有一次吵架,刘如蓉骂他,你有啥了不起,不就是背了你那个烂老婆回家?这句话,让他伤透了心。他说:“其实她很不成熟,不知道我已经让了她很多,忍她,就是为了将来我们老了在一起有个伴嘛。”
刘如蓉的可悲也许就在于爱虚荣,“房子刚装修好的时候,她把自己一群小姐妹带到我家看房子,那时候她一定要我去借1万元钱买家具,说自己嫁得风光,房子就要齐整”。不过,吴加芳觉得刘如蓉不是个坏女人,他说:“其实她也很能照顾人,只是没活明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和我离婚,她继续在深圳飘,过得也不愉快。”
吴加芳说,当初他曾问刘如蓉为什么要和远在四川老家的自己相恋,刘如蓉曾说,她觉得深圳男人不可靠,她谈过多次恋爱,始终没结果,所以找到了他这个“最有情意”的男人。
哪里是他未来的家
侦探所的所长贾仲生告诉我:“老吴在成都只待了十几天,已经能慢慢习惯这里的生活,早上起来收拾房间,去公司看报纸,他特别想融进我们这个集体。”他的侦探公司的专项是商业调查,很难想象,吴加芳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找到侦探事务所的工作原因还是失败的再婚。刘如蓉始终要求4万元钱拿到才能签字离婚,吴加芳回绵竹老家借钱,那几天和他一起跑钱的一个熟人说:“真是可怜,就是借不到那么多钱。可能因为灾区普遍都刚建起房子,大家都没什么积蓄了,我跟了他两三天,只从一个同学那里借到500元,第四天又从一个工友那里借到500元。”在这种情况下,有朋友帮他联系了贾仲生。贾仲生说他整天看报纸上报道吴加芳离婚的消息,非常好奇这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把吴加芳找来聊天,吴加芳的一句话感动了他:“他始终说我,你真幸福。他说你看你那么年轻事业有成,夫妻感情那么好,真幸福。我相信,他是极其需要情感慰藉的人,就决定借给他4万元救急。”
吴加芳对贾仲生感激不尽,表示愿意为他帮一切忙。贾仲生灵机一动,说要不你就留在我们公司,工作两年当还债,我每月再给你加800元生活费用,总比你在工地上好。于是,吴加芳成了侦探公司的新人。谈及自己的新工作,吴加芳非常困惑。他已经来了十几天,不知道该怎么做侦探。可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自己可以做一个好侦探,举他年轻时的例子给我听:“那时候在一个工地上班,迟到了,不能进厂门,我看那些干部都是手里拿张报纸就进去了,我就也拿张报纸,混进去了。我是个爱观察的人。”“我还是个有想法的人,刘如蓉这个事情对我打击很大,可是我的理想还在。”
不过,贾仲生觉得,侦探需要专业技术,不是他能干成的。他告诉我:“我倒是想,到我们这里闹婚姻事件的人很多,喊老吴给他们上上课,这两次婚姻对他影响很大。他这一年多,始终在思考这事情,说不定来我们这闹离婚的能被他劝好。”
吴加芳其实也对自己充满怀疑,也想回老家绵竹镇上打工好,可是,家乡也有一大把难过的事情。去年父亲去世,他重新思考了父子关系:“我母亲去世早,父亲把我们拉扯大,不容易。可是后来闹家庭纠纷,把两人闹心寒了,实际上,我始终觉得,父亲还是父亲,他没尽到父亲的责任,我要尽到儿子的责任。做人,不就是个责任?所以,我现在对我自己的儿子很尽责任,为他盖好房子,准备他结婚用。你看我现在完全把自己抵出去了,就是希望他能好好地生活。”
还房子贷款,包括老贾的钱,成为他眼下的大事情。“也不想再结婚了,我老婆在天上看到我这样,肯定很难过。”他说。
要是没有在地震中出名,吴加芳也许和多数汉旺镇在地震中失去妻子的男人一样,在当地找个老婆结婚了,说不定又生了孩子。可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他的声音微微发颤,自己总结:“命啊,真是奇怪,从被拍下照片的那时起,我就知道,我的命不一样了。”■ 一个灾后农民生活史媒体发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