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里上演时装秀

（文 / 李孟苏）

( 英国设计新星奥斯曼·尤素扎达的新装秀是“动感时尚”展的一部分 )

作为全球最大的应用艺术博物馆——伦敦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简称V&A）学习与作品诠释部的总监，大卫·安德森（David Anderson）最近几年的工作重心之一是改变人们对“时尚展”的歧视和轻视。

艺术家、博物馆、画廊几乎不把时尚当“艺术”的范畴，曾任《访问》、《名利场》、《艺术论坛》主编的英格丽·西丝（Ingrid Sischy）说过：“在谈论视觉语言的时候，大家从来都把时尚自动择出去。”时尚给人们留下的普遍印象是“炫耀浮华的秀场”。谁让“时尚展=时装秀”过于深入人心呢。似乎展示时尚设计作品只有模特儿走T台一种形式。各时尚品牌、设计师的新装秀看上去花样百出，实际上是重复的，重复的结果是，多数人看到T台和时装店的东西往往产生两种情感：赞不绝口和渴望拥有。大卫·安德森对本刊说：“这两种情绪都表示人们没有严肃认真地对待时装。时装的另一重要展示方式是博物馆举行的时装展，但博物馆里的展览，展品按编年体密封在玻璃匣子里，特别乏味，其实也是重复。服装的鲜活、生命力、动态感到哪儿去了？博物馆没有客观地加以展示。”

有一种说法认为，时尚的全部功能就是制造一场奇观，不管是奥斯卡红毯上群星集体展览顶尖设计师的高级礼服，还是Lady Gaga以“雷”服人，都在一遍遍重复时尚的定义就是“秀”。于是，博物馆往往陷入矛盾境地。矛盾的另一面是，时尚在某些层面上和真实生活密切相关，这与其他视觉艺术、设计不同。建筑是被动的，服装则是主动的，它能随着衣服里的身体变化而变化。把服装精心套在木头模特儿身上，立在亮晶晶的玻璃柜面后，从来没能真正展示出它们的全部魅力。它们太静默了，所以著名时尚摄影师尼克·奈特（Nick Knight）会说，动感的电影要全面取代静态的照片：“比起静止的影像来，连续的电影能更好地表现时装，设计师的设计本来就是穿在行动的身体上的。”

时尚展过时了吗？尼克·奈特对时尚展持激进的悲观、否定态度。奈特是时尚杂志最爱的摄影师，刚刚上市的第9期《名利场》杂志封面，灰发的Lady Gaga肖像，就是奈特的作品。但他言之凿凿地说，影片才是表现时尚最适合的媒介，将在10年内全面打败杂志摄影照片，唯有影片才能让观众对服装产生真实感。1989年奈特开始把自己的摄影作品翻拍成电影，2000年成立“时尚影像实验室”（ShowStudio）和同名网站，召集设计、摄影、音乐、演艺等各领域的先锋，打造出最新锐的时尚展示平台。这个网站形式接近博客，内容丰富得犹如一座时尚博物馆。既然是“博物馆”，主要受众即是普通人。普通受众通过网络互动和数码技术，可以看到奈特最新拍摄的广告、杂志、视频等作品，他参加的活动，还有工作过程与花絮，以一斑窥全豹，从而了解时尚作品从概念到最终完成的创作过程，不断更新对时尚的理解。最后，访问者还可以加入自己的评论和解释。

当然，奈特目前还不能彻底抛弃实体展览，但他把展览尽量做得有趣，赋予展览现场感，而不是“缅怀”。去年9月伦敦时装周期间，他举办了一场名为“时尚革命”的回顾展。展览入口的大幅海报上，超模娜奥米·坎贝尔穿着美国设计师马利维姐妹（Mulleavy）设计的Rodarte牌服装，手握两挺机枪。展场中还有一座坎贝尔的裸体雕塑，高7米，参观者手写的留言会显示在上面。展览中有短片，如果是照片，也是连续性的。参观者可以看英国名模艾琳·奥康纳暴食时装杂志，越变越胖的过程，看到奈特根据匿名网友留下的意见对名模进行造型的系列照片，看到布拉德·皮特闪躲镜头的样子，看到英国新锐时装设计师加雷思·普（Gareth Pugh）扮作贵宾犬，用卡片一遍又一遍地搭房子⋯⋯奈特认为，时装没有获得它应得的地位，它“要么被曲解，要么被轻视”。“没人会认真去审视、去尝试理解、去公正评价马丁·马吉拉、亚历山大·麦克奎恩或侯赛因·沙拉因的作品。我们想告诉人们，时装比单单看着凯特·莫斯走进摄影棚要有意思得多。”

( 时尚摄影大师尼克·奈特的摄影作品：《宴会》 )

形象必须保持一定稳重的博物馆，则有其他另类的办法。英国《博物馆月刊》做过一个调查，20世纪90年代以来，人们参观博物馆的方式发生了变化，特别是办了年票的人，进门一次往往只待15分钟，看看今天想看的东西，下次有什么新展览再来好了。如何把他们留住？位于英国著名温泉小城巴斯的时装博物馆发现，人们热爱时尚有两个重要的心理活动，要么幻想自己穿上了这件华服，或者被服装技术层面的因素迷得神魂颠倒，给他们衣服，亲身试穿，才算真正体验了服装。时装博物馆专门开辟了一个区域，让参观者亲身体验时装史上的某件时髦服装。比如女性可以试穿鲸骨做的紧身胸衣、裙撑，胸衣带来压迫、束缚，裙撑让你走路只能蹒跚而行，服装带来的震撼，超过盯着模特儿看30分钟。参观者还可以专门预约，在地下展厅戴上橡胶手套，仔细检查服装上的每一个针脚、每一条缝线。如此用皮肤感受到衣服的质感，才能明白为什么是这件衣服而不是那一件永远改变了女性的生活。安德森说，这种参观方式和传统方式带来的感觉上的差异就像“你在广告上看到一款新装觉得很好，结果在试衣间亲自试穿后发现它根本不适合你”。

时装博物馆偏于一隅，却是不容忽视的专业性博物馆。它创立于1963年，收藏了3万件藏品，最早的藏品是1600年的绣花衬衣和手套。每年，时装博物馆请一位独立的时尚评论人挑选出当年最重要的一件服装，作为当代时装设计的一个代表入选博物馆。玛丽·匡特、约翰·贝茨、乔治·阿玛尼、约翰·加利阿诺、拉尔夫·劳伦、亚历山大·麦克奎恩、范思哲等设计师的作品都入选过。这事儿到今年已经持续到第46年，46件服装可以做一个展览了，名字不妨叫“年度时装展”。

( 正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举办的展览：“美国女性：塑造国家形象” )

可以把时装博物馆的“年度时装挑选”看做行为艺术，但这种艺术行为吸引了公众的注意力。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深谙公关艺术，博物馆每年举办一次“美国时装艺术学院年度盛典”，每一次都操办得热热闹闹，像嘉年华会。名流们穿着设计师的作品在红毯上走一遭，这盛典本身就成了展览。2010年度的盛典同时也是“美国女性：塑造国家形象”展览的开幕仪式，自然就把观众拉进了博物馆。你可以批评此种举动浮夸，但有一点不能否认，这么做将每年价值几十亿美元的服装产业演绎成了公共艺术，而不仅仅局限在巴黎、纽约、伦敦、米兰的T台上。

《美国女性》正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展出，展览将肖像摄影与时尚结合在一起，反映了1890〜1940年美国女性时尚的变迁。这个时代是女性解放的重要时期，社会和经济地位的变化使女性的日常着装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从普遍意义上说，扔掉紧身胸衣，穿上针织衫和裤子，比穿迷你裙更重要。

( 正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举办的展览：“美国女性：塑造国家形象” )

在展览形式上，策展人做了巨大变革。时装博物馆正在举办著名时装设计师哈尔穆特·朗（Helmut Lang）的回顾展，形式新鲜，一列一列的塑料人体模特儿排成方阵。博物馆馆长说：“这是哈尔穆特·朗的军队。”这样的布展形式既传达出朗对当代时尚的深刻影响、冲击，也暗示他创造出了当代都市武士。朗被喻为时装业的哲学家，他总是兴趣浓厚地寻找“公共生活和个人生活的交叉点”，他寻找的也是博物馆所承担的责任。

V&A是变革步子迈得最大的博物馆。V&A收藏有300万件世界顶尖服装、面料、家具、建筑、陶瓷、玻璃艺术、珠宝、艺术类藏品，有了它才有了今天赫赫有名的皇家艺术学院，有了英国工艺美术运动，有了欧洲大陆的新艺术运动，可以说V&A直接决定了英国的现代生活和审美观。安德森说：“V&A颇像文化方舟，人类的文化成果都装在它上面了。V&A里仅陶瓷被编入目录的就有1.4万件，如果真有世界末日，将来的人们也不会忘了法国塞弗尔（Sèvres）盘子、韦奇伍德茶壶把是什么样的。”

( 正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举办的展览：“美国女性：塑造国家形象” )

安德森说：“大多数展览从来不涉及一件实际可穿的衣服对人类和社会的影响。”上世纪末，V&A开始关注街头时尚。他们派星探到街头捕捉时尚潮流，一旦发现穿衣搭配有型有款的人，就借来其全身行头展览。这项举措已经进行了10多年。英国非洲裔移民越来越多，V&A便组织了“黑色不列颠风格”时尚展，借了很多非洲裔英国人的服装配饰做展品。“时装并不应该只关乎大人物，更关乎普通人。从社会学角度讲，后者更重要。”

近5年来，V&A的时装展主题繁多，影响大的有反映1947〜1958年的法国、英国时尚文化和时装品牌的“时装的黄金时代展”，歌星凯莉·米洛展，超现实主义和设计展，太空时代的探索、设计、流行文化展⋯⋯每年还有一个常规展览“动感时尚”，其中一项内容是邀请设计新锐们来博物馆举办新装秀。年轻设计师加雷思·普是2007年“动感时尚”的合作设计师，在V&A举办了超现实风格的时装秀，“模特们穿过博物馆的展品向你走来，这是何种感触？”安德森说。今年的合作设计师有伦敦最优秀的设计师罗克桑达·伊林希克（Roksanda Ilincic）、吉尔斯·迪肯（Giles Deacon），奥斯曼·尤素扎达（Osman Yousefzada）的作品展刚刚结束。尤素扎达是新任首相夫人萨曼莎·卡梅伦喜爱和推崇的设计师，他说，他长期从V&A的藏品中获取灵感。他在V&A的展览用了现代舞演员来展示服装。舞蹈演员和模特儿不一样，能更好地展示服装与人体的关系，因为观众看到了人体在活动的时候，时装是什么样子。

( 尼克·奈特在去年9月举办的“时尚革命” 展上的展品之一 )

尤素扎达的作品展结束后，现在V&A重要的展览是“简明服装词典”。展览别出心裁地在V&A巨大高阔的仓库里举行，展品就摆在库房的架子、包装箱之间。策展人朱迪丝·克拉克（Judith Clark）、亚当·菲利普斯（Adam Phillips）给展览取了个“如此贴近展览主题本身”的名字，按A〜Z挑出可以表达时装主题和寓意的词语，从“舒适”到“遵从习俗”，从“朴素”到“自命不凡”，对它们做了新的阐释。这些解说词由亚当·菲利普斯撰写，他还是心理学家，会如此解释“流行”：当代被胁迫的秘籍。他和克拉克设置了雕塑、照片和铜版画，与解说词搭配，力图与服装融合在一起。他们还充分利用建筑原有的结构，比如在屋顶上的炮塔、扶垛上安排展品，产生了超现实的感觉。“这是对压抑和仪式的隐喻。”克拉克说。

安德森认为，菲利普斯写的解说词绕开了通常展览说明的仿真陈述。仿真陈述往往给参观者造成某些困惑，因为文字说明等信息是博物馆提供的，参观者会不由自主受到暗示和牵制。“简明服装词典”所用的展品也没有标明设计师的姓名、日期。不过，展览中还是有一些展品的安排富有观赏性，比如从一组展品看得出，随着时间的流逝，女式紧身胸衣变成了束腰外衣，又演变成迷你裙，变成紧身衣裤，最后变成抹胸。历史的潮水涨涨落落，裙子边也高高低低，它提醒我们，我们生活的世界经历了怎样的变迁。■

( 斯蒂芬·琼斯在V&A举办的帽子设计展上的展品 )

( 加雷思·普在V&A举办的时装秀 )

( “简明服装词典”的策展人朱迪丝·克拉克（右）和亚当·菲利普斯 ) 博物馆时装秀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