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悼胡忠
作者:朱伟(文 / 朱伟)
胡忠遇害时,我正远在俄罗斯伊尔库茨克的贝加尔湖上。伊尔库茨克与北京有一小时的时差,比北京早一小时。事后回忆,胡忠离世时,湖上正是烟雨迷离。随后,阳光绽出,岸边之山就突出在阳光之中,如海市蜃楼。那天傍晚,我们在贝加尔湖的源头安卡拉河湾见到层林被金色的夕阳照耀成格外的鲜亮,天则浓厚成钢蓝色,倒映在河水中,与金色的层林形成强烈的压迫。我事后总定格在这个景象中,它触目惊心。
胡忠毕竟太年轻了,年轻气盛,这是我对他最突出的一个印象。他为什么要去与暴徒反抗与搏斗呢?那样年轻而又蓬勃着的一个生命。可正是这样的生命,又才有那样一种不甘束缚之力,自信于自己能够改变一切。胡忠太坚信于自己的决断,又太自信于自己的判断力,由此,他的悲剧似乎又无以避免——这样的生命,注定了要迅速地生长,耗空,又迅速地消逝。
胡忠不是《三联生活周刊》的员工,却是《三联生活周刊》的竭诚支持者。十几年前,当《三联生活周刊》还蜷缩在那条幽深的净土胡同中,北京各报摊都无视这本新生的、自以为是的刊物,将它拒之摊外时,他就跃跃欲试想要做它的代理。我还依稀能回忆起,他第一次坐在我们光线昏暗的发行部里的情景。那时他完全像个刚出校门的学生,单纯,稚气,但目光中透出精明,又有一种出乎他这个年纪之外的信誓旦旦、雄心勃勃。说实在的,对这样的发行商,我是会留有余地的——我不敢将一个刊物的理想寄托在这样意气风发的一个肩膀上。
事后证明,胡忠的野心,当然不在做《三联生活周刊》这样的一本杂志上。我们搬出净土胡同后不久,在超市里的书架上,我就看到了毛茸茸滚成一团,笑容可掬的“纸老虎”Logo。我不知道胡忠为何要以这“纸老虎”为商标?是决意要将纸质媒介经营得虎啸风生,还是要改变纸媒介虚弱的本性,变“纸老虎”为“真老虎”?但他实在不明白,“烂羊满地都如梦,纸虎横空任暂狂”,纸的本性,能为鱼,能为马,就是不能为虎。
但胡忠却就凭着他的一派雄心,硬是做起连锁书架。到超市里随便走走,轻易就能看到“纸老虎”迎面而笑,书架周围总是围满了读者。我也经常到书架边转转,看看有无周刊存在,看到的无非是翻阅后的杂乱无章,翻的多,买的少。严格说,这是为读者预备的一块福地,几经多人翻阅,书架上的杂志就破损了。这样的连锁销售有可能成功吗?我是有疑问的。在美国超市里,付款处边上就是期刊架,主妇们排队付款的时候,随手就会将杂志选进购物车,那些杂志没被购选时,就整齐排列在那里。但在中国,这种我们盼望的景象却至今都没出现——即使在沃尔玛会员店,杂志也还是与书一起摆在书架上,更多人不是购买而是浏览,这是期刊零售市场一直不能成熟的极大原因之一。
但胡忠似乎就看不到这些负面因素,只顾躬身前行。每次到周刊来,见到我,似乎都要掩饰自己雄心般的腼腆的笑。问他感觉如何,他先是告诉已经办起了俱乐部,周刊在会员订阅中排名靠前;又是信誓旦旦,待会员壮大后,一定要开自己的门店。可读者俱乐部的模式,当年贝塔斯曼曾做得风生水起,最终还是空有几百万会员——如果多数会员消费力贫乏,盈利目标还是难以维持。再随后,他又真的开出有模有样的门店,书店边上又开发出“巴西烤肉”,邀我品尝。他把买书吃肉统归为“文化休闲广场”,建设这样的广场,其实也是我们三联书店前老总董秀玉曾经的理想,从三联韬奋图书中心起,她曾辛苦创立起全国各地多个分销店。胡忠显然也想秉承这个理想,他迅速进军上海市场受挫,未气馁,眼看着又一家家开出分店,始终追求着规模效应。说实在,传统大书店是否还能在这样一个垃圾信息泛滥、书香咖啡香贫乏、读书人越来越显贫寒的时代里生存?这个结论其实早已有过了。走在这些空旷的书店里,看到稀稀落落的读者,不免就会担心胡忠的经营,但他的眼睛里却始终是那种谁都难以改变、坚定执迷的执著,他始终认为,他有能力、有能量来改变这一切。
胡忠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的最大区别,大约就是不计成本、不计后果,只为理想的光芒,就可以不惜牺牲自己。他太坚信只要不懈努力就可以成功这个真理了,偏偏遇到了这样一个纸质媒体将被即时信息肢解、传统书刊将被电子书刊改造、知识将被娱乐替代、文化体系将被网络与即时通讯全面改造的脱胎换骨的时代。他的统合传统销售渠道、服务于传统读者与传统传媒,做大书店、传统文化中心的理想,面对的是整个传统传媒出版市场的分崩离析。也就是说,在这样的道路上,他越是孜孜以求,越是兢兢业业,就越面对越来越多难以克服的困难,越面对越来越多的读者流失。纸媒正在衰亡,这是20年来人们不断在惊恐的提示,新的媒介已经在以崭新的面目兴起,完全不以文化知识分子的意志为转移。我不知道胡忠至死是否真正认清了这一点。
在我看,胡忠是带着沉重的压力逝去的,每一个理想主义者几乎都会面临这样一个结局。但他确实成就了自己的理想版图,他承载着理想而离开了这个世界,他那种不被摧毁的精神之力永远会被我们怀念。■ 悼胡忠胡忠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