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马孙水坝危机：一条河流的生存考验

（文 / 徐菁菁）

( 2008年5月20日，巴西阿尔塔米拉，原住民举行集会抗议修建贝罗蒙特水电大坝 )

当地部落领袖阿尔德奇·阿拉拉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我们希望就水电站建设（造成破坏）得到赔偿。工地距离我们的保护区大约30公里，给我们社区造成了巨大的文化和社会影响，更不用说环境破坏了。”

美国芝加哥大学人类学家、美国生存权利组织主席特里·特纳在过去50年中一直从事亚马孙研究。他告诉本刊，这次陷入麻烦的达尔达内罗斯水电站位于巴西亚马孙流域西南部的阿里普阿南河上。在7月25日、26日两天占领这座水坝工地的印第安人来自11个不同的原住民群体，他们所在的区域都受到达尔达内罗斯水电站工程的影响。“这些原住民在过去几个月里一直在持续地主张他们的权利，声称工程破坏了他们赖以生存的河流和森林，但是他们的抗议没有得到理会。占领工地是他们迫使政府派出代表听取他们意见的最后手段。他们扣押了大约70名工人作为人质。政府方面已经派官员与他们展开公开的协商，并承诺在8月初开启全面的对话。相应地，在7月27日，印第安原住民也释放了被扣押的工人，并令他们离开工地。”

“这个故事现在暂时告一段落，但印第安人是否还会再次采取类似的行动就要看8月份他们与政府代表谈判的结果了。”特纳说，“这并不是一个绝无仅有的故事。在亚马孙流域，原住民与水电项目、公路、矿产、开荒辟林等工程项目的对抗一直在持续。”

达尔达内罗斯水电站不过是巴西亚马孙流域的十余座水电工程的缩影。未来几年，巴西还将投资300亿美元继续在雨林地区修建水坝等基础设施。在帕拉州北部亚马孙支流欣古河上，投资为170亿美元的贝罗蒙特水电大坝工程无疑是其中争议最大的项目。今年2月3日，巴西政府正式决定为大坝颁发准建许可证。虽然政府规定承建方必须支付8亿美元的环境保护费，但这项工程仍然激起了一系列激烈的抗议运动。4月12日，亚马孙原住民举行“保护家园”集会上，很多部落的原住民花了3天时间划着小船和独木舟，前来聚会、讨论。具有戏剧性的是，集会的第三天，巴西当地时间4月14日，巴西法官宣布取消贝罗蒙特大坝工程招投标，废止先前政府颁发给该工程的准建许可证。然而，仅仅一天之后，形势却再次发生逆转，巴西首席司法官发表声明，宣布撤销14日的判决。巴西政府于4月21日，正式推出了工程竞标方案。

特里·特纳同时也是贝罗蒙特水电大坝项目的专家小组成员。他告诉记者，为阻止巴西政府建设贝罗蒙特大坝，欣古河流域的许多原住民聚集在一起，正在水坝选址上建立新的村庄，并声称，他们将一直占领这里直到巴西政府放弃他们的工程计划。原住民的营地建设活动是由欣古河地区最大且政治组织性最强的卡雅布部落领导的，而其他部落也都参与了进来。

( 古朴的欣古河。世界第三大水电站贝罗蒙特水电大坝将在该流域修建 )

“这不是卡雅布部落第一次为阻止水电站建设而组织这样的圈占营地活动。1989年，在世界银行的资金支持下，当巴西政府第一次希望将欣古河巨型水电站计划付诸实施的时候，卡雅布部落就曾经领导40个原住民社群举行规模庞大的集会，并组织几百名印第安人圈占营地。那次5天的集会活动被巴西国内外媒体广泛报道，并成功地说服世界银行收回贷款。在1989年以后，欣古河项目一度归于沉寂，但并没有彻底废止。而两年前，巴西政府提出‘加速发展计划’时，它再次被提上了日程。”

“巴西社会对贝罗蒙特大坝的反对，主要是因为在过去出现过水电站建设对环境和社会造成灾难的先例。”《寂静的河流：大坝的生态与政治》一书的作者、美国智库“国际河流”执行理事帕特里克·麦克卡里告诉记者，“上世纪70年代建于帕拉州的图库鲁伊水电站和80年代建于亚马孙州的巴尔宾纳水电站就是两个触目惊心的例子。巴尔宾纳水电站淹没了瓦依米里阿特落阿里部落的所在地，其对乌阿涂玛河的破坏导致了成吨的鱼类死亡，并使水库地区的数千居民饱受饥饿和疟疾、登革热等疾病的困扰。而在图库鲁伊，1万人在没有得到承诺的补偿金的情况下，失去了土地和家园。这两个地区的绝大多数人依旧在大坝下生活，却得不到电力服务。”

“巴西有数以百计的水电站，大体上说，它们并没有造成非常严重的环境问题，当然也存在例外。”巴西圣保罗大学电力与能源研究中心教授约瑟·高登伯格说，“我们一直遵守世界水坝委员会关于可持续发展的一些主要原则。现在的主要问题是，在安置传统社区和印第安部落的问题上，我们还需要做一些改进。”

作为世界上流量最大、流域面积最广的河流，亚马孙自西向东，沿途接纳了源自安第斯山脉东坡、圭亚那高原南坡、巴西高原西部与北部的1000多条支流，形成庞大的亚马孙河水系网，其中长度超过1500公里的支流有17条，欣古河就是其中之一。

“欣古河流域保持着巴西亚马孙多样化的生态和文化环境的原貌。23个拥有不同文化和语言的原住民群体居住在这里。他们中的大多数生活在欣古河上游，巴西国家公园的保护范围之内。而在中下游，生活着最大的原住民群体卡雅布人，他们的领地包括好几个保护区，总面积达15万平方公里。”特纳说，“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欣古河流域的各社会和文化群体共同利用着这里多边的河流和森林生态环境，形成了一种可持续性发展的共生系统。但现在，这一切都将因为政府计划在欣古河及其支流上修建6个巨型水电站而陷入危险。贝罗蒙特就是其中最大的一个，将于2011年率先动工。”

人们的批评主要集中在水电站建立后形成的巨大水库将淹没大面积的热带雨林这一点上。但对于贝罗蒙特水电站的设计者来说，由于地形特点，这将是一个无法避免的问题。巴西圣保罗大学能源专家塞吉欧·帕卡告诉本刊，由于亚马孙流域地势平坦，在亚马孙流域的大多数水电工程的输出功率都要依赖河流的流量，也就是说，发电量会根据气候条件的不同而发生改变。

特纳告诉记者，整个贝罗蒙特大坝系统将包括一座大坝和两个较小规模的水坝，并要求有运河和地下水道分流河水。整个系统在发电峰值时期每小时发电可达1.12万千瓦。但是，大坝每年只有在4个月的雨季中才能达到峰值发电量。在其他8个月里，由于旱季，由于水位将下降30英尺或者更多，流经涡轮机的水量大减，因此全年平均的发电水平实际只有每小时4000千瓦。“这意味着，修建大坝的成本将变得并不合算。”正是因为如此，人们还需要在河流上游建立足够大的水库蓄水，以保证贝罗蒙特大坝旱季时的水流量，使其全年保持峰值运转。“这个上游水坝也在计划之中，它所形成的水库将淹没广大的森林。与此同时，还有4处也已经被选定修建水坝，以完善整个系统为水库蓄水。”

上游的原住民将因为水库而失去森林和家园，而下游人们也同样无法幸免。麦克卡里告诉记者，生活在欣古河中下游的祖鲁纳人的谋生方式是种植木薯等庄稼、捕鱼以及猎取森林里的大型动物。在贝罗蒙特水电站修建以后，欣古河的河水将会发生转向。祖鲁纳人将面临严重缺水和鱼类资源的消亡，同时失去内河航运交通。由于原来的水流将被困于滞水池里，他们还将遭受疟疾等水生疾病的威胁。“祖鲁纳人受到的影响的大小将取决于水坝将蓄多少水。水坝蓄越多的水，他们受到的影响越大。祖鲁纳可能必须得向城市迁移，但对于喜欢传统生活的他们来说，这种冲击将是永久性的。”

“巴西宪法规定，在原住民保护区修建的任何发展项目都必须事先征求原住民的意见，所有当地人都有权获得机会与相关官员进行讨论。而在欣古河水电站的问题上，政府并没有做到这一点。”特纳说。

一位卡雅布族领袖在给媒体的公开信里写道：“森林是我们的肉铺，河流是我们食品市场。我们不希望其他人扰乱我们的欣古河和它的支流，威胁我们的村庄和孩子，我们希望他们能在我们的文化中成长。我们不接受贝罗蒙特水电站，因为我们知道它只会给我们地区带来更多的破坏。我们不只在考虑水电站会破坏它的建址，我们还考虑到未来可能发生的破坏：越来越多的工业企业、农场，越来越大规模的土地侵占，更多的冲突和更多的水电站。我们已经警告过政府，如果他们真要推进水电站建设，那将意味着战争。”

在亚马孙原住民的强硬态度下，巴西政府在水电项目上的执著自有其道理。近20年来，巴西经济迅速崛起。如今，巴西不但在综合实力上居拉美地区首位，其经济结构也已接近发达国家水平，保持了强劲的发展活力。在国际金融危机的冲击下，巴西2009年GDP仅下滑0.2%，2010年预计将增长5%。高速的经济发展意味高速增长的能源消耗。“在2009年，巴西的电力消耗总量为4261亿瓦小时，人均使用量为2641千瓦时。这一数值接近世界人均值，但远远低于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成员国人均年耗电8477千瓦时的水平。我们仍然需要实现人们建立在电力消费上更多的需求。”巴西圣保罗大学能源专家帕卡说。圣保罗大学电力与能源研究中心教授约瑟·高登伯格预测，在未来的20年里，巴西的人均电力消费量可能会翻一番。

“巴西现政府也曾经试图使用煤和石油发展热能发电，但是这样做的环境代价更高，现在这样的选择已经不再受推崇。”高登伯格说，“在北部，一些地方在发展风能，南部则在尝试利用蔗糖生产中的废品发展生物能源。这些方法的成本虽然在下降，但仍旧过于昂贵。发展核能同样如此，必须动用大量的国库补助金。”

同时，“在巴西国内，许多巴西人依然对核电站有抵触情绪。巴西官方正在计划修建第三座核电站，并计划在2030年时达到6座”。卡帕说，“但问题是，现在修建核电站使用的反应堆已经是好多年前购买的了。巴西的核燃料循环还不够发达，安全、核废料填埋选址、浓缩技术等问题都还没有解决。因此电力规划者依然青睐巴西传统的水电发展模式。根据巴西官方的能源扩展计划，到2030年，巴西水电装机容量将相当于6个世界第二大水电站伊泰普水电站”。

高登伯格告诉记者，目前巴西80%的以上的电力需求依靠水利：“巴西从前的水电工程主要在西南部接近最大的消费中心的地区，但这一区域开发已经是满负荷的了。亚马孙成了唯一一块具有巨大潜力的地区。”

此外，“巴西的大水电项目早在军政府时期就已经被推广开来。许多大型的建筑公司从那时起就和政府有了密切的联系。其中一些很有实力的企业具有很强的游说能力。现在他们的业务已经不再限于水电建设，但这仍然是他们的核心业务，而且巴西发展银行也为这些项目提供具有吸引力的贷款。总之，这是联邦政府在大型企业影响下做出的决定”。卡帕说。

在水电建设拥趸者眼中，亚马孙水电站是国家经济发展的必需品，而在环保主义者眼中，能源的短缺可以有其他更好的解决方法。根据国际野生动物基金会的调查，如果巴西提高能效，能够在2020年将能耗降低40%。这样一笔电力节约相当于14个贝罗蒙特水电站的发电量，并能为国家节省190亿美元。关于水电站的是非争论依然在问题的每一个层面继续。

然而，一个不可辩驳的事实是，亚马孙流域的水电工程并不能成为巴西电力供应的永动机。“我们希望巴西的年经济增长率能够长期保持在3%〜4%。”卡帕说，“可是根据巴西政府的规划，在2030年，巴西全境的水力发电潜能将会开发殆尽。那时，我们必须为2030年以后的能源增长需求寻找新的资源。那么，我们为什么要等到2030年再去寻找另一种选择呢？”■ 考验亚马孙生存一条河流危机水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