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文和《小东西》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苌苌)
( 朱文(中)与电影《小东西》主演毛焰(左)、托马斯 )
2004年拍完《云的南方》之后,朱文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拍电影之外的事情——配合审查修改剧本,配合宣传,消耗了他的热情。他也像很多电影人曾经历过的那样,做过很多“无用功”,被几个项目搅进去。有人准备投很多钱让他去做一个古装片,他的任何要求都统统答应,后来那家公司出了问题,项目搁浅了。韩国公司买了《云的南方》的故事版权,要做一个商业片,叫他参与,后来经济危机来了。“也因为不像《小东西》,那些事都不是我自己的事,没有那么大的动力。”2008年,他开始写《小东西》的剧本。朱文解释片名时说:“也许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我不希望自己迷失在这个好大喜功的游戏里。”故事基于画家毛焰和他的模特托马斯之间的故事。毛焰和托马斯相识于20世纪90年代的南京,从2000年开始,毛焰以托马斯为模特,一画就是10年。“在毛焰开始画托马斯之前,我们就在一起玩儿了。我总在想是怎样的一种缘分,让这两个人在这辈子发生这样的联系?”朱文说。
朱文生于1967年,福建泉州人,毕业于南京东南大学动力系。90年代以后,以小说家姿态迅速获得南京文艺圈的认同,他和作家韩东、画家毛焰等人的友谊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在整个90年代,他的小说被认为是关注存在的困境,有鲜明的个人风格。当时体制化写作和非体制化写作是泾渭分明的,但到近年,他的中篇小说《我爱美元》已经入选大学语文教材。为什么放弃当作家而成为电影导演?朱文被问了很多次,他现在坦率地说,因为不认可作家的职业性,“当时拍电影就在手边,我说我想拍一个很棒的电影,就有人把钱给拿来了”。一开始的两部影片《海鲜》和《云的南方》,朱文还比较接受电影工业的叙事规则,然而对于他性格中一贯的因素而言,这时,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和规则拍电影又成了诱惑。
朱文并不是人过40岁才开始思考前世今生的主题。早在1995年,他的中篇小说《三生修得同船渡》就涉及过同样主题。在三峡的江船上,一个像雾气一样迷惘的年轻人和同船乘客之间上演着或粗俗或平淡,夹杂着荒诞和无常的一幕幕场景。当时他对于生存的焦虑,盖过了题目的深意,读者看到的更多是主人公对周围乘客的不认同、漠然和他的逃离感。年轻的男主人公坐在三等舱干嚼着方便面默默地想:“这样的日子实在让我感到有些意外,我原可以吃饭像个吃饭的样子,睡觉像个睡觉的样子,我有这个条件的。我的狼狈之态没有道理,也没有必要。”后来他升级到二等舱,但同舱乘客的表现仍让他保持着距离。一以贯之的是,若干年后,朱文在文艺人生中完成了他期望的升舱。之后,才得以更为自由和轻松的态度回视这个“缘定三生”的主题。
10多年来,朱文自己也有了很多变化。现在的他过着稳定而规律的生活,早起早睡,定时遛狗,不再会像年少轻狂时把文艺工作比作是宣泄他的青春利比多的泻药。“在现在这个时代,稍微有点质量的人,应该都不在台前混了。这个时代最有智慧的人,大家都安静待着。”朱文说,“年轻的时候,未必理解人之间的关系。现在能感受无常,理解缘分。好多人一聊到这儿就问我是不是看了很多佛教的书,好像一个学科似的。没有。人生只有一堂课,就是你的人生。你如果想活得明白,就会纠缠于这个问题。”
《小东西》是一个投资500万元的小制作,毛焰和托马斯除了以真实身份出场外,在轮回转世中,他们分别是小客栈老板和画家,古代女侠和她亦爱亦恨的对手。拍摄时间被拉得稍长,因为朱文想等待一场雪。一开始,毛焰饰演一个说一口纯正湖南话的小客栈老板,托马斯饰演来写生的画家。客栈老板听不懂外语,但习惯于不懂装懂,于是两人之间的对话无异于鸡同鸭讲。托马斯用英语说:“一定还有其他的智慧生命在什么地方。”毛焰说:“嗯嗯,这里10月份就下雪了。”《三生修得同船渡》中,乘客和男主人公也经常是鸡同鸭讲,是由于男主人的“不在场”的状态造成的,因为他们说的是同一种语言,平添了一股人生的孤凉。而《小东西》却多了分喜感和诗意。最明显的变化是,那种对立感不再有了。朱文把这个题材处理得很轻盈,清晰,飘逸,不知何来,像一个真实的梦。
一直等到南京快开春了,确定不会下雪了,电影才在一个大雾天完成最后部分的拍摄。最早,朱文想在湘西拍摄这部电影,在他的理想中,应该是沈从文小说的意境——有一条河中游鱼来去可以计数的小溪,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溪边有一户单独的人家,他们养着一只黄狗⋯⋯但他走遍湘西,再找不到这样幽静的地方,后来去了内蒙的克什克腾旗。拦河,搭景,制造出他理想中的气氛——“没有时空的分别,有过去,现在,未来;有东方,有西方。地域也很模糊。在这种气氛中进行你的故事,我就觉得必须下雪,必须有外星人来,就是这种冲动。”朱文说,“外星人是超越现实的另外一个参照系,关乎地球人根本的时空观和世界观,提醒我们天外有天。”
博尔赫斯说,诗意就是翻译中丢失的那一部分。应用到电影中,很多人电影作品拍得很光滑,但总觉得缺什么,缺的那部分也许正是诗意。以前因为塔尔科夫斯基采访苏联电影专家,她说诗意就是联想,而塔尔科夫斯基的镜头语言给观众留下丰富的想象空间。朱文则把诗意比作像空穴来风,因为超越以往的经验而感到欣喜,令人产生幸福感的微妙感觉,就好像投射在景物上的一束光。然而,电影里的元素往往特别务实,每个细节都会影响观众的判断。所谓的谈玄说妙,如果能力不够会拍得非常难看,这样的例子也不胜枚举。而导演纵然有再好的想法,也无法让观众感受到。
客栈老板和外国画家的对话连接巧妙,有的片段像是超现实主义诗歌。问朱文是否有演员临场发挥的成分,朱文说:“都是照剧本念的,我本来就是个诗人。”在北京的第一场放映会后,专业的电影批评人指出这部电影的镜头语言不够专业。朱文则对本刊记者说:“语言就是我的天赋,但是让我跟学院里的教授去解释是扯淡,他们能理解的是对以往规则的熟悉和贯彻,但我是创造规则的人。”
有很多电影圈外的人做电影,貌似很有实验性,破坏了规则,但是他本身的叙事也乏善可陈。朱文说:“如果能把细节处理得有新鲜感,仿佛启发了观众本身具有的美学修养,就能让人有幸福感。”在《小东西》中,有一段武打戏,是客栈老板和外国画家做的相同的梦,金子饰演的古代打女和对手可能正是他们的前世今生。朱文说:“这段武打戏是向胡金铨和张彻等导演的经典武打戏致敬。”但准确地说,是经典的变奏。类似菊花之约的悲情故事,却被演员诡异的动作和如花洒般喷洒的鲜血搞出十足的喜感,当大家准备感动的时候,却又忽然感觉被现实嘲弄了——这是南京作家作品中一贯流露出的气质。“破坏本身是要重建,不是说你打破规则就行了。新鲜感,非现实感的,魔幻的,超现实的,所有这些元素都在诱惑你,你所有的感受力要调动出来,创作的过程如履薄冰。”朱文说。
“做事情应该有必要性。很多时候,我对证明自己没有那么大的热情。我好多朋友都劝我多拍一点电影,多写一点东西,我这些年听了很多,但我自己觉得没有那个必要性。”谈到他每次在文艺创作上的跳跃,朱文说。本刊记者问他那个必要性是什么,朱文说:“就是夜莺想歌唱。”对他来说,真实的进步就是渐渐地理解更多东西,用不同的态度思考以后的人生。《小东西》背后的哲学思想是“庄周梦蝶”,打破生死和物我的界限,这也是朱文在这一阶段对人生认识的一个总结。“对生命的认识一点都不要抱着浪漫的想法。我们不知道的那一部分,比如濒死的经验,死后的经验,有很多智慧传统就像指地图一样告诉你,哪个阶段在哪儿,它的知识系统很精确,但大多数人的视野中因为没有这个部分,就去否认这部分。” 另外,《小东西》也不完全是凭空得来的超验性经验。朱文说:“你渐渐感到时空不那么束缚你,某种游戏规则不那么束缚你,都是我在具体实践的过程当中获得的。这和文艺所谓被限制的自由也不矛盾。所谓这些限制,我们受困其中,但是它是相对的,并不会对你的艺术和人生构成根本的威胁。你继续往前走,会看到原本以为的很多对立的东西,其实都不对立。”
多年来,朱文的创作一直只在乎特定的关注,他对想要什么样的交流,有自己的一套认知体系。“让观众理解?那是一个虚假的任务。这种责任感,是你自己不理解自己。”朱文说,“语言是障碍,具象也是。真正能感受到的,像打个响指一般,‘啪’的一下就过去了。心领,神会。想更多解读,让对方明白,但更大的可能,是把别人引入歧途。让每个人都明白,那是政治家的说法。”
“毛焰选择了那样一种画法,无限深入地关注一个外国人,而且坚持10多年,我觉得特别有趣。”这就是朱文最初想拍这部电影的动机,他在创作过程中又衍生出别的主题,比如契合国际上陈腔滥调的一个艺术主题——巴别塔。“不同的文化将世界分割,但在上帝眼里,世界永远是完美统一的。”对毛焰来说,事情并非那么复杂而世俗。他借助一个西方模特,在一种西方绘画方式中,去恢复中国传统绘画中的意境。毛焰对本刊记者说:“托马斯本身具有一种虚无的性质,他是一个外国人,和中国符号没关系。他来自卢森堡,欧洲很小的一个国家,不像法国英国,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中国传统画的意境,一定是和现实有距离的,所以我可以安安静静地在这方面投入很多时间。”与绘画中迷蒙的形象不同,托马斯毕业于牛津大学,今年还做了世博会卢森堡馆的馆长。朱文形容他是一个修养很高但内心紧张的人。“毛焰画的其实不是我。”托马斯一语中的,让观者的情绪释然。影片的结尾,一幅幅变换的绘画像是电影每秒24格的胶片,它们的流动组成一个叫做时间的故事。朱文说毛焰的艺术是“时间的艺术”,简单却极有分量。在最后一个场景中,毛焰和托马斯恢复了他们现实中的角色。托马斯在毛焰的画室喝茶,两人争论普洱茶的年龄。最后,托马斯说:“10年?But good enough!”10年还不是他们关系的终点,对于来自东西方的两个男人来说,这的确是一种很特殊的缘分。■ 文学朱文小东西云的南方毛焰托马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