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曝的A面与B面

作者:石鸣

(文 / 石鸣)

自曝的A面与B面0( 澳大利亚人Danielle Warby用电脑查看自己的Facebook页面 )

暴露越多越好

美国著名科技网站“硅谷内幕”关于如何进行完美自曝的忠告中概括说,网络时代一个合格自曝狂的一天这样度过:早上起床后先去“Withings”体重计上报到,即时将你的体重数据上传到公共网络;边吃早饭边把碗里的内容发布到Twitter上,出门就用Foursquare、Loopt或Gowalla随时上网更新你的位置和行进方向;将你的信用卡账户连接到Blippy上,以便每次刷卡你的朋友都能在这个网站上看到你的购物内容和金额;午休时更新一下个人博客,内容一定要非常个人,或者直接去YouTube上传一段自拍视频;下班前去Skimble上将接下来两小时的瑜伽课广而告之;睡前和爱人亲热完,也别忘了还有一个网站你能去更新一下你们这次亲密接触的时间、地点等各种细节,至于网站地址,你知道的。

Facebook的CEO马克·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对此一定颇感欣慰,两年前,他在一次关于Web2.0的全球峰会上,表达过对于人们分享个人信息的数量达到指数增长的期望。

也许这就是从上世纪90年代初就开始研究互联网社区的玛丽·切柯(Mary Chayko)

博士迄今为止从不上Facebook、MySpace、LinkedIn等一切社交网站的原因。“由于工作关系,我一直在和此类网站打交道,消停下来后,我就感觉自己好像被耗尽了,我需要一个小打断,短暂的休息。”她在接受本刊采访中告诉记者。

自曝的A面与B面1( 6月4日,美国加州帕洛阿尔托,民众在Facebook公司总部外示威,抗议该网站的隐私政策 )

但是她的那些年轻的被研究对象却显然不这么想。“有一个女孩告诉过我,她从不关机或者下线,如果是在电影院里,不得不关机给她带来的不适感堪比在公开场合裸体。”玛丽·切柯博士告诉本刊记者,“她传递给我一种感觉,就是插上电源、开机、登录,尽管并不是随时随地都在与他人对话、互动,但是你自己知道,任何时候你都可以这么做,这让人感觉舒适,她的原话是,令人安慰。”

然而,在这些社交网站上,大部分人进行的活动,更多是自我暴露。2009年,北卡罗来纳州立大学研究博客演变史的卡罗琳·米勒(Carolyn R.Miller)和道恩·谢泼德(Dawn Sheppard)发现,尽管社交网站比以前单纯的博客网站更加强调人际互动的功能,但是人们的注意力还是更多集中在进行自我表达上。博客变成社交网站的一个附属功能后。“人们接触到他人博客内容的方式被改变了,以前是直接读他们写了什么,现在则是先看到他们是谁。2000年以来,博客中第一人称的叙述比重本已大幅增长,而社交网站则助长了这一趋势。在MySpace上,人们对于营造自我形象以及个人地盘的兴趣明显甚于联系他人进行互动。MySpace和Facebook自己也宣称,他们的目标是为了给用户提供一个表达和展现自我的平台。”这两位学者由此断言,社交网站已经迅速变质成为一种自我为中心的“我媒体”(Me Media)。

被问及应该如何分析那些在互联网上轻松自如而频率密集的自曝行为时,来自美国堪萨斯大学的南希·贝姆(Nancy Baym)博士提醒本刊记者注意,这种趋势并不应该特别限定于网络:“我们甚至能够追溯到电视开始流行的年代,电视真人秀使得供认型坦白这种交流模式被广泛接受。其实,在互联网流行前,学者们已开始提出‘采访型社会’(Interview Society)的概念。”2003年,贾伯·古伯里姆(Jaber F. Gubrium)和詹姆斯·霍尔斯坦(James A. Holstein)曾在《后现代采访》一书中撰文认为,采访这种形式正在取代微观层面上熟人互动的传统模式而全面渗透整个社会,不仅是名人依赖于采访,普通人也通过大众媒体而熟知采访过程的种种规范和套路,并不知不觉将这一套问答方式应用于日常生活中的陌生邂逅,“因此采访型人际互动并非是不自知的,而是一种有意为之的自我呈现”。

在这样一种自我呈现中,自曝对其受众形成了一种观看的要求。“这是一种为偷窥而服务的自曝,偷窥因此也不算完全的偷窥,因为自曝者明知观众的存在。”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的克雷·卡尔弗特(Clay Calvert)博士在《偷窥之国》一书里这样写道,“我们的自曝达到了这样一种程度,即如果不把自己的生活诉诸媒体,看起来就好像是不真实的,如果自我没有在媒体中占据一个位置,自我就是不真实的。”

自曝的另一种解读

如何评判这种自曝强迫症对社会学家们来说并不容易。“我们的文化中确实有许多要素在鼓励人们进行自我暴露,但是互联网本身并非变迁源头。”南希·贝姆博士这样告诉本刊记者,她今年5月刚刚出版一本新书《数字时代的个人联结》,是她在这个领域近20年研究的小结,她说:“总的来说,我认为自曝在某种程度上,是当今社会人们建立人际关系必要的一部分,尤其考虑到网络是一个我们往往无法获得足够交流语境的环境。”

因此,美国媒体正在激烈讨论的“信息过分”(Too Much Information)趋势在贝姆博士看来,其性质很难一概而论:“人们分享的一条信息是否过于隐私,或者过于琐碎,取决于谁在接收这些信息。在这个意义上,是否自曝跟信息本身的内容特征没有什么关系。”她并不同意其他研究者对网络自曝者的负面看法。“我想,人们只是试图在网上找到一种对他们行得通的交流方式,以及排除那些行不通之处。”

自曝带来的隐私泄露的负面效应在玛丽·切柯博士眼中,是技术和社会发展不得不付出的代价:“秘密是联结不同个体的润滑剂,可以说,我们借用技术把自己送回了那种随时准备进行互动的前现代人际联结模式,人们放弃了隐私来寻求亲密。”

在这一点上,南希·贝姆博士的观点与她有惊人的相似,她说:“互联网上个人信息的自我暴露源于想与他人进行联结的努力,人们并不总是希望新技术提供给他们的是全新的服务,他们需要的只是人类的交往关系,去感受他人的人性。”

贝姆博士告诉本刊记者,她的研究表明:“在互联网上,‘没人知道你是一条狗’这句格言早就已经过时了。从一开始,人们就几乎只跟互联网上与自己已经认识的人交流,E-mail永远是互联网各种功能中使用最普遍也最频繁的,E-mail联系的都是你认识的人,长期来看,大多数人并不到网上去寻觅陌生人。”贝姆博士说,美国皮尤研究中心互联网和美国人生活研究项目的最新数据显示,2009年E-mail已成为91%的网民上网的必备活动,而且这一数据在不同年龄、性别组间都没有显著差异。

“我做过一项研究是,询问人们在网上交新朋友的频率是多少?大多数人的回答是‘从不’。在我的课堂上,我的学生们认为,去网上找那些和你完全不认识的人聊天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她继续说道,“与此同时,我想问的问题是,如果大家不把时间花在社交网站上发布关于自己生活的信息,是不是就一定会出去社交?还是仍然只是坐在那里看电视?在Facebook上,绝大多数人都是你的朋友,至少是现实生活中存在的人,而电视剧里面的那些人甚至都不是真人。”她由此说,这么多年的研究经验让她感到,网络并不比现实生活更缺乏真实,“网络即现实,虚拟并非网络的特质”。

在这个过程中,玛丽·切柯博士忧虑的是,人们轻视隐私的潜在不良后果。她告诉本刊记者,在写一本关于网络社区的书时,她花了两年时间做了87个追踪访谈:“令我惊讶的是,没有一个人对他们的隐私有保护观念。互联网是一个感觉上隐私,实际上公开的社区,它提供了一种新的生存方式,组织了一个新系统。在这个系统里,也应该有与之匹配的新的行为规则,但是技术更新的速度太快,而我们的教育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这一点。迄今为止,我们主要还是在教孩子们如何使用互联网,而对如何互相尊重、保持界限的社会行为规范鲜有涉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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