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玫瑰的名字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苌苌)
( 翁贝托·埃科 )
“其实,哲学和侦探小说的基础问题是同一个:谁之过?所有事实都有一个逻辑,那是罪犯赋予他们的逻辑。”埃科在一篇叫做《侦探小说形而上》的文章中说。中世纪复杂的政治和宗教斗争是这部小说的背景,而埃科——他在欧洲一直有“百科全书式的学问家”的美称,在书中还应用大量的符号学、宗教学,“死去的语言”(拉丁语、古法语和古德语),甚至草药学和建筑学的知识。人们可能会马上联想到丹·布朗的科学悬疑小说,但两位作者的学术能力和着重点不在一个层面。不过,丹·布朗说过的一句话恰好可以解释这类小说的流行:“全世界的读者都有从学习中享受到乐趣的本能。”
故事发生在14世纪。在意大利北部山崖上有一座富有的修道院,面朝大海,冬雪欲来。修士们过着现代看来很有机的生活:喂马、劈柴、养猪、烤面包、烧玻璃、种植蔬菜和草药,在山下还有他们自己的农庄,出品高级橄榄油和葡萄酒。活儿都不用亲自干,60个修士由100多个仆人伺候。而最让这座修道院出名的是,它有一个藏有全世界珍奇异本的藏书馆。然而在讲求禁欲的极端的修士那里,求知欲也被禁掉了,总有什么令发行禁令者感到恐惧。由于一个修士离奇死亡,当时的皇帝派遣方济各会的修士威廉前往调查处理。小说的故事发生在他到达后的7天里,真实世界与虚构世界相互吻合,埃科将这棵大树的一枝一叶以及它久病的根基一一展现在读者眼前,这就是中世纪欧洲政教合一导致的派别间的权力斗争所带来的一系列问题。
埃科在其后出版的一本小册子《玫瑰的名字注》中说到他的创作过程,他说他曾经想把故事设定在他有亲身体验的现代修道院,但翻阅他之前30年所做的关于中世纪的论文后,他改变了主意:“对现代的世界我都是通过电视屏幕了解,而对中世纪,我有着直接的认识。”他觉得讲过去发生的故事,也可以告诉人们这些遥远的事件在何种意义上有现实意义。“现代欧洲所有的问题,就像我们今天所感觉到的那样,都形成于中世纪,从城邦民主到银行经济,从民族王朝到城市,从新技术到农民起义。中世纪是我们的童年,应该经常回归到那里做一番回想。”
小说开篇“自然,这是一部手稿”,看上去像是一篇“作者序”,时间是1968年,身在布拉格的叙述者讲述他如何发现了一份中世纪的珍贵手稿,为其中骇人听闻的故事而兴奋,于是着手把它翻译成意大利语。实际上,小说虚构从这里就开始了——根本没有什么手稿,埃科的写作也绝不是那么容易。“天才是20%的灵感加80%的汗水。”埃科在《玫瑰的名字注》里说,“我写小说的第一年都用来建造世界。”他在图书馆查阅所有中世纪的书籍,列出人物名录,排除不必要的人,翻阅建筑百科全书,为修道院画出设计图(如小说第一页所示),确定建筑之间的距离和旋梯的台阶数。意大利导演马可·费拉里曾经说过,埃科小说中的人物对话是电影式的,因为它们在时间上掐得很准。埃科说,那是因为他把设计图放在手边,他算着他们从膳厅走到庭院的时间,等他们走到庭院的时候,他们就停止说话。
“是建造起来的世界告诉我们事情如何进展。”埃科说。在小说中,藏书馆馆长是个盲人,叫豪尔赫,读者不可能不想到博尔赫斯,但这个豪尔赫却存心不良。埃科说,他需要一个图书馆馆长,而且是个盲人,自然想到博尔赫斯,只是当时不知道他后来会那样。“不过我不是一个‘唯灵论’的立场,即所谓小说人物有自己的生命,这是蠢话。真实情况是,人物依据他们生活其中的世界的法则,不得不做某些事,而叙述者成了他的预设前提的俘虏。”
( 《玫瑰的名字》 )
两年前本刊记者采访埃科,曾问起他的宗教观,他说自己是不可知论者。他笔下的威廉修士拒绝迷信,他总是以理性的观察破解各种装神弄鬼,他眼中的世界有一种相当现代的清晰感,摒弃了故弄玄虚。但埃科在《玫瑰的名字注》后说,他不觉得他的人物有现代感,那样的人物在中世纪也存在。埃科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腐朽的关于中世纪的看法,只有我们这些人,那个时代的修士,知道真理何在。但是,要把真理说出来,却会使我们走上火刑柱。”
在1971年出版的《读者的角色》中,埃科提出“模范读者”的概念。他认为,写作者通过文本构建自己的模范读者,因为对读者的要求不同,而会产生两种文本:一种文本希望产生新的读者,另一种文本迎合大街上的读者。后者指一般的商业畅销小说,作者潜心研究畅销模式,所有的小说,除了名字和相貌有所更换,总是在讲同样的故事。至于前者,作者则立意创新,期待新的读者。“他愿意去做的是一个本能地把握时代精神脉络的哲学家,向读者揭示他们自身,让他们面对自己。”谈到《玫瑰的名字》的模范读者,埃科说应该是进入他的游戏的同谋,“使他在克服了入门难题后,成为我的或者我的文本的猎物。我将给你拉丁语、很少的女人、成桶的血,一直到你禁不住大叫‘错了,我不和你玩儿了’。”但读者在发现“错了”之前,世界观已经被颠覆,他拥有了一个新的视角去看待司空见惯的事物,所以期待一个很过瘾的“包袱”的读者可能会看到最后大失所望。但埃科说:“走每一步时我都和你说过,我提醒过你要引领你进入万劫不复之地。”在埃科的世界,“唯一使我们过瘾的东西”是谈论形而上。
( 《玫瑰的名字注》 )
“这是一本关于怎么样对待知识的书,书不是让你读的,是让你思考的。”译者沈萼梅对本刊记者说,“尽管说的是中世纪的事情,但是把现实社会人物的嘴脸都勾画出来了,这也是我翻译的动力之源。埃科把中世纪天主教和异教徒的斗争讲得很透彻,这里面有个宗教背景,威廉修士以前在宗教法庭审判异教徒,很多人只是‘异见者’,本不该判火刑的,他受不了,所以辞去了法官的职务。当时罗马教廷掌握一切权力,威廉是代表城邦的皇帝派去修道院调查,所以后来教皇派去的人会和他对着干。修道院和领地有剥削关系,异教徒被排斥和镇压。头儿们自己腐朽不堪,但对下面人的要求无所不尽其极。思想禁锢的氛围里生活的人是非常可怜的,文学牵扯到很多社会问题,埃科把这些关系描述得很深刻。他批判中世纪的政教合一,认为天主教不应该占有财产和掌握权力,否则派别之间和城市的平民之间争斗不断。读者也可以把这本书看成是关于意大利的中世纪的历史书,它也符合埃科所说的‘开放式的作品’,埃科认为,一部作品不应该是线性的,而是营造一个平面,讲人的思维带入新的维度,打破规律,提出问题。”
在年初的一个活动中,本刊记者初遇沈萼梅教授,当时并不认识她。意大利文化参赞巴德妮和她打招呼:“好几年不见了,你还是那个样子。”她说:“我大病了一场后,大部分时间待在家里。”参赞问她为什么,她说:“我想多写些东西,剩下的时月不多了。”在沈萼梅的家,上午灿烂的阳光照进她的书房,小书桌被几本翻开的大辞典和稿纸占满了,她正在重新编写《中意辞典》。“我是从2004年开始翻译《玫瑰的名字》,我知道他们也找过我的同学,但他们都不太敢接。”沈萼梅对本刊记者说,“当时我已经退休了,又看了之前台湾地区翻译的版本,翻了几页就发现很多谬误,可能因为是从英译本翻译过来的。于是就开始着手翻译。”一共翻译了3年,沈萼梅不仅把意大利文原著翻散架了,家里的哲学辞典、百科全书也都被她翻烂了。2006年,埃科访问中国,沈萼梅曾开玩笑对他抱怨说,《玫瑰的名字》翻得太辛苦了。“当时他也没多说什么,他回国后,又过了一星期,我收到从意大利寄来的一个包裹。”沈萼梅说,那是一本影印并装订好的意大利高中版的《玫瑰的名字》,后面附有厚达全书1/5的注释。沈萼梅告诉本刊记者,有了这个版本,她的翻译才顺利起来,后来她把注释也全部翻译了出来,不过目前发行的这个版本没有附带那套注释。■ 名字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