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沧东和他的电影

作者:李东然

(文 / 李东然)

李沧东和他的电影0( 电影《诗》剧照 )

李沧东的文学趣味

李沧东本不是导演,43岁才开始拍第一部电影,但早就是韩国文坛的知名作家,小说入选过韩国大学的教材。他也做过大学老师,甚至任职过韩国文化观光部部长,写字功夫自然了得,唯看似和“艺术”渐远。

1996年时凭《不错的青年全日泰》获得了当年白象艺术大奖最佳剧本奖,不小心涉足电影界,1997年就凭《绿鱼》一鸣惊人,到了《薄荷糖》(2000年),包揽了当年国内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剧本、最佳男演员等几乎所有大奖。再两年后的《绿洲》就获得第59届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导演和最佳新人两项殊荣,当年的西方媒体这样评论它:“首次凭借电影本身的力量而不是靠民族风情和乡土气息获奖的韩国电影。”

这就是韩国电影史上振奋人心的“绿色三部曲”,三部电影而已,李沧东从一个电影新人变身韩国一流导演,再又成为世界一流导演。性格最是不羁的金基德这么说:“在韩国我是第三号人物,第二号是姜地圭,第一号是李沧东!”

《诗》是典型的李沧东电影。“他是作家,是诗人,这是你在作品里能得到的实实在在的感受。比如美子就是一个内涵非常丰富的角色,作为西方人,我不了解东方社会里一个老年女人的生活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我能感受到所谓人本身的内涵。李沧东有能力放弃那些外在的冲突,内化出扎实的故事核心,并且像搭建筑一样结构故事,严谨异常。镜头之间、场景之间的衔接、过渡都行云流水,故事情节上收放有度,不故意煽情,也不排斥观众,甚至在场景与场景之间留下非常抓人的元素,让整部电影富有欣赏性。”早年曾与戈达尔、让-雷诺阿等大师广泛合作,后作为东方电影的研究者、影评人,一手把阿巴斯、李翰祥、胡金铨、张艺谋等东方导演带入西方视野,同时也是历届戛纳电影节资深艺术顾问的皮埃尔·李思恩特(Pierre Rissient)先生,这样对本刊记者评介他看到《诗》时的欣喜感受。

李沧东和他的电影1( 电影《诗》海报 )

李思恩特用“毫无悬念”来向本刊记者形容这样的结果:“你知道,当时我还在机场,碰到了本届电影节的评审之一,也是法国著名的当代作家埃玛纽艾尔·凯瑞(Emmanuel Carrere),我们非常一致的看法就是,这影片太突出了,作为作家,他也感叹着剧作上的完美无瑕。对我来说,在《诗》里,我读得到导演的个人作品序列之内的延续和前进,但更可贵的是,我看到了他的坚持和一以贯之。”

谈及延续,曾经的“绿色三部曲”中,李沧东把那些带着理想主义而无法走入现实冰冷的男性作为第一主角。从《密阳》(2007)开始,他把关注的目光转向女性,书写了一个丧夫丧子濒临崩溃的女性的挣扎重生之路。如今的《诗》确是女性角度的延续,美子被设置成一位正在被痴呆症夺去思考能力的老妇人,在现实的局促窘迫中,为了梦想而挣扎。

李沧东和他的电影2( 电影《诗》剧照 )

但性别差异并非决然的割裂,美子太容易让人想起那些经典的李沧东角色:被利用成杀人工具进而又被灭口的退役青年末东(《绿鱼》);疯狂地爬上铁轨自尽,却恍然回归旧日时光的英浩(《薄荷糖》);那对注定不被理解的恋爱中的男女主角,脑瘫的“公主”和被看做二流子的“将军”(《绿洲》);甚至是《密阳》里等待着救赎的女人。背负着人类最美好的情感的个体,被历史车轮无情地碾过,成为时代的牺牲品,这是李沧东电影的永恒主角。

“被正常的生活排斥,压迫,带着一种疏离的感觉,带着悲剧性,这就是很鲜明的文学趣味,也是李沧东电影主题上的偏好。但是李沧东所能挖掘到的深度是其他导演难以企及的,比如‘将军’和‘公主’的爱情(《绿洲》),关于爱情,李沧东也会尽力拍得浪漫,甚至带着相当的想象色彩。但爱情之外一定有更深沉的表达,至少不仅仅是爱情而已,这种表达是与人,与社会直接相关的,植根在韩国社会内,透露出韩国色彩的自然和文化。但是你又觉得,这些人可能生活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巴黎、纽约,或者京都,这是非常文学化的。”李思恩特说。

李沧东和他的电影3( 导演李沧东 )

李沧东的现实主义

《诗》的海报上,美子坐在阳光里,握着铅笔的手托着下巴,心静神凝的思考恬静而美好,像她身上那件阳光般斑斓的衣衫,可刺眼的是画面的下一半,美子的另一只手里拿着本些许破旧笔记簿,颠倒着而不自知,让看了电影的人,一眼就会心碎。像极了《绿洲》里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将军”,身上的那件白底黑花短袖衬衫,在一片裹着冬装的人海里格格不入,合着他微微摇晃着的身体,似颤斗着的飘零,能把人看得寒意难当,心也要冻住。

但不过是一些真实又可信的细节,与人物的现实状况,也与他们的内心世界紧密相连,绝对不是为了炫技而来的所谓导演技法,精致之外也没有任何花哨,摄影、剪辑不过是写实而已,一瞬间直击心灵是李沧东电影力量所在。

“这力量就因为现实,我们感受着的身边的世界。李沧东的电影是现实主义的,即便是那些看似很疯狂的故事,比如那些反复出现的残疾人的形象,弱智、精神病患者甚至是重度伤残的病患,恰不过是为他喜欢的隐喻体系而服务的。因为李沧东研究这样的主题:人与社会无法交流,与现实无法调和。这是现代人非常残酷的生活现实。这些都是非常知识分子化的表达,作品里一如既往贯穿着对人性的剖析,恰是给予社会现实层面的人文关怀。”李思恩特向本刊记者谈及李沧东的电影,总要把现实性挂在嘴边。

事实上,现实主义立场自始至终贯穿在李沧东的创作中。比如他的第一部电影《绿鱼》,一个不过梦想要开小饭馆过日子的男人,却为了义气二字为老大刺杀仇人,最后不设防地被老大杀死。并不比香港黑社会电影多出新意的故事,就因这样一些与你我都能联结的场景让人印象深刻:末东杀人以后就跑去路边的电话亭,强言欢笑地和大哥回忆起幼年时在河里摸鱼,说还是没有找到绿色的鱼,失声痛哭,为永远得不到的梦想。

更没有理由不把它与当时韩国社会中年轻人的敏感情绪联结起来,单纯懵懂,怀揣梦想,却在无奈的现实里迷失。尤其是李沧东用完全写实的手法将末东死亡的全过程解剖般步步呈现时,生活的残酷血腥味道就扑面而来。

到了《薄荷糖》就现实得更加直白。李沧东用7个倒叙的片断为我们书写了一个从青涩到麻木,从获得到丧失,最终走向自我崩溃的男人。较之前社会吞噬青年的话题,他大大拓宽了自己的视野,男主角错杀女学生而留下心理阴影,成为警察反而要泯灭自己的人性,没有办法面对纯洁的爱情,以友情为前提的欺骗就让自己终于一无所有。

从1979到1999年,正是韩国社会剧变的20年,故事甚至梳理着这样一些往事:上世纪80年代韩国全斗焕高压军事统治时期的著名的光州事件,1998年的金融危机⋯⋯当年的国内评论是,“用英浩的惨痛浓缩了20年来韩国民众的惨痛”。

“李沧东笔下人的崩溃绝对不等同于《美国美人》那样的自我放弃,李沧东笔下的时代是如列车般滚滚向前没有回头。《薄荷糖》尤其明显,它正好是写韩国经济腾飞的时候,用一个人走进毁灭,呈现了向现代社会转变的过程中的煎熬,电影的意义甚至可以放在整个东亚经济历史的发展中去解读。与整个的历史沿革有着生动丰富生动的互文,既是批判和表意的呈现,也具有记录意味。”北京电影学院教授杜庆春告诉本刊记者,他这样理解李沧东电影内部的现实含义。

接下来的《绿洲》,完成了李沧东现实主义的跳跃。当时李沧东对外宣称,不过就是要拍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却拍了刑满释放的中都和重度脑瘫的恭洙的恋爱,“极恶”与“极丑”的主角注定了电影的寓言性,天真灵魂碰撞出的爱情是情感荒漠的绿洲,但这丝希望也要被为适应现代社会而来的既有的社会道德规范和与残酷生存法则所扼杀

“这是李沧东隐喻体系的开始,成就了李沧东化的现实主义,也就是绝对文学化的。《绿洲》里李沧东诉说了社会的冷酷、虚伪,真正的感情在普通人身上无处安身,只有在那些边缘化的人身上看到一丝希望,犹如沙漠中的绿洲。自此,寓言化的表达,终于成为李沧东文学化现实主义的表达途径,普适,有力,而这套隐喻体系的确立,也可以看成是李沧东在把感性、抽象化的描写转化为具体的电影影像表意能力上的一次飞跃。”李思恩特这样说。

李思恩特十分看重《绿洲》在李沧东作品中的分界意义,他说,《诗》也正是在这个方向上前行,“《诗》的完美和精致并没有影响到李沧东一贯的悲怆、犀利,但无论《密阳》,还是《诗》,已经可以看到李沧东的镜头里多了些色彩和温暖。或者是把女性作为主角之后不经意的调试,也可能是某种未知尝试的端倪,但在亚洲电影,以至世界电影中,李沧东自成一格的风格化创作的追求和品质,必然值得今天这个越发趋同的电影世界所珍视。从《绿鱼》到《诗》,他对自我风格的找寻确立过程中,能看到一个东方电影人对电影创造力的思索与尝试,这是令人尊敬的导演品质,作者品质”。■

(实习生童亮对本文亦有帮助) 李沧东密阳绿洲韩国电影导演绿鱼薄荷糖电影剧情片爱情电影韩国影视电影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