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雅明去世70周年

作者:薛巍

(文 / 薛巍)

本雅明去世70周年0( 本雅明 )

本雅明之死

1940年,为逃避纳粹的迫害,德国犹太作家本雅明手持美国签证,试图从法国翻越比利牛斯山,取道西班牙前往美国。他患有心脏病,神经更脆弱,随身携带着一只黑色的箱子,里面装着他的手稿。这是他逃离纳粹迫害的最后一举。但当天西班牙禁止他入境,筋疲力尽、感到无望的他当晚吞下了身上所带的吗啡,共50片,于第二天早上离开了人世,年仅48岁。

本雅明悲剧性的死亡,加上他一生中浪漫主义的渴望,他的著作的深奥,赋予了他的作品一种灵晕。他已经成为一位偶像,哲学圣人。苏珊·桑塔格撰文称颂过他,悟性高的年轻教授在论述时尚或建筑时引用他,研究生在咖啡馆里假装悠闲地夹着一本他的《启迪》。70年来,他的著作在世界范围内受到了广泛关注,影响了哲学家、文化和文学评论家,以及媒介研究、建筑、摄影和电影评论领域。

桑塔格说:“本雅明是法国人所谓抑郁寡欢的人,青年时代,他表现出的特征就是深刻的悲伤,他视自己为忧郁症患者。”汉娜·阿伦特则在1968年给本雅明的文集《启迪》写的序言中把他的知名度与卡夫卡做了比较。两人都是在死后才出了名,而且两人都难以归类,把本雅明推崇为文学评论家和散文家,就像把卡夫卡推荐为短篇和长篇小说家一样,会导致误解。两人的著作也不是用来获得安慰和娱乐的,它们都不适合早上喝咖啡、吃面包时读,他们都是属于黄昏和废墟的作家。

本雅明的知名度比卡夫卡还要扑朔迷离。受过教育的人也许都知道或假装知道卡夫卡,但本雅明的名字却不会引起什么反应,不懈地关注本雅明的人仍局限于教授和研究生。这种局面有些讽刺,因为本雅明曾努力获得教授职位而遭到拒绝,致使他只能靠写评论和做翻译谋生。他曾经讽刺学院写厚书的风潮,而今天,关于本雅明的厚书堆满了大学图书馆的书架。

本雅明去世70周年1( 本雅明撰写的《拱廊计划》 )

除了阿伦特之外,使本雅明在死后出名的是阿多诺和舒勒姆。他们都是本雅明年轻时的朋友,两人分别代表了本雅明的一个倾向,都监视着对方对本雅明的影响。舒勒姆担心本雅明变得太马克思主义,阿多诺则担心他变得太神学。实际上,本雅明对两个方面都感兴趣:马克思主义和犹太教,唯物主义和灵性,传统政治和救世主的乌托邦。

本雅明在自杀不久前完成的关于历史哲学的论文提出要把传统从即将压倒它的因循守旧中拉回来,给无数作家和历史学家提供了灵感。美国历史学家拉塞尔·雅各比说:“他在《超现实主义》的开头说,知识的河流可以产生一个水流充沛的水龙头,供评论家在上面安装他们的发电站。今天我们很多人是在本雅明的发电站的照明下阅读的。”

本雅明去世70周年2( 1937年,本雅明在巴黎的法国国家档案馆内 )

《启迪》:灵晕的消失

《启迪》中收集了本雅明评论普鲁斯特、波德莱尔和卡夫卡的文章。他的文学评论中,很少讨论作者的个人生活背景、作品的情节和人物,跟文学史上其他作家的比较,而是运用惊人的比喻和象征。他关于普鲁斯特的论文题为《普鲁斯特的形象》,不言自明地说普鲁斯特的方法跟他的方法是一致的,把普鲁斯特描绘成一个图像的收藏者,从偶然瞥到的景象中挖掘背后的生活。他说:“意象从普鲁斯特的句子结构中脱颖而出,它像那个巴贝尔克的夏天——陈旧、干瘪、无从追忆——从弗朗索瓦丝手中的花边窗帘上浮现出来。”在文章的结尾,他把普鲁斯特带病写作的行为比喻为一种英雄主义:“当米开朗琪罗在西斯廷大教堂的天穹上画《创世纪》时,人们看见艺术家站在脚手架上,头仰在身后作画。在普鲁斯特那里,我们看到同样的脚手架又一次升了起来:它就是他的病床。在这张病床上,普鲁斯特诡秘地将他的笔迹布满了不计其数的稿纸。他将它们举向空中,仿佛是在庆祝他那小小宇宙的诞生。”

本雅明去世70周年3( 阿多诺 )

《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出版于1936年,是对希特勒出于法西斯的目的欣赏大众文化的反应。文中提出,传统上一幅绘画或雕塑带有一种他称之为灵晕的东西,源自其绝对的独特性。每天有上万人排队等待观看《蒙娜丽莎》,不只是为了看它,而是为了使自己处于那种半神圣的氛围中。在技术时代,这种独特性因为复制品的泛滥而被稀释,人们不用看原作也能看到一件艺术品。在20世纪的艺术形式中,如在摄影和电影中,所谓原作根本不存在。

本雅明对灵晕消失的态度有点模棱两可。在他看来,灵晕具有把美转变成真理的媒介的能力,灵晕是复杂经验上挂着的美丽的面纱。灵晕使美变得可以捕捉,本雅明从灵晕看到了潜在的幸福。但是同时,他认为灵晕的消失也是好事,随着灵晕的消失,孤独地享受艺术的行为也消失了,灵晕的消失为一种新的、普遍的审美体验开启了可能。本雅明对秘传主义的摆脱是无可辩驳的,克服了宗教启迪,代之以唯物主义的、人类的启示。

本雅明去世70周年4( 卡夫卡 )

本雅明用“渎神”一词来刻画幸福,因为他认为这种启迪既是精神的,又是感官的,是大众的体验。灵晕是一种贵族化的神秘,它的消失预示着一种新的、更加民主的艺术的到来。“电影对社会的重要性,尤其是对于其最正面的形式来说,没有其破坏性的、宣泄的一面的话是不可想象的。”他说。

这篇论文最有条理地阐述了他与阿多诺、霍克海默等法兰克福学派的其他成员之间的差别。阿多诺等人在大众文化中只看到了虚假意识,本雅明则致力于认真对待大众文化,不仅把它视为虚假意识的梦游的来源,而且还是克服虚假意识的集体力量的来源。

本雅明去世70周年5( 桑塔格 )

《单行道》:定格巴洛克

《单行道》由60篇很短的散文组成,这60篇散文在种类、风格和意图上差别很大。它们中间有格言,对笑话和对梦境的记录,对背景、城市风光、精神风光的描写,写作指南,尖锐的时事评论,对儿童游戏、行为方式的欣赏,还有类似罗兰·巴特的《神话学》那样的对资产积极时尚、家居和求爱模式的剖析。迈克尔·詹宁斯在《剑桥本雅明指南》中说:“《单行道》努力确立一种新的写作形式,在一种文体中融合达达、建构主义和超现实主义,为德国文化产品开启一种新方向。”

本雅明去世70周年6( 舒勒姆 )

《单行道》中的文字被认为显示了本雅明以极端经济的方式造成多义性的能力,这些文字不只是简单的格言。桑塔格说:“本雅明的思考方式和写作风格被称为格言式的,这不正确,或许更应该成为定格巴洛克。每个句子仿佛在他全身心投入的内在凝视在眼前消解其论题前,就必须把什么都讲完。”这些短文本雅明称之为“思想素描”,在不长的篇幅中融合了警句和对物质世界的描写,呈现了一种物品的哲学。他在《中国工艺品》一节里写道:“在这个时代里,任何人都不可固执于自己的所能。实力表现在即兴创作里,一切决定性的打击都是用左手打出去的。”又如《建议栽种这样的植物来保护公众》中他说:“评论和翻译对于文本犹如风格和模仿对于自然,是用不同的观察方法看同一种现象。在神圣的文本之树旁边,两者都不过是永远沙沙作响的树叶,而在平庸的文本之树旁边,它们是及时坠落的果实。”虽然本雅明发表过很多篇思想素描,但这种形式最重要的例子都在《单行道》中。他说:“我文章里的引语,像路边的强盗,他们全副武装,出其不意地抢走悠闲者的信念。”

《单行道》中构思最早的一篇《帝国主义全景:穿越德国通货膨胀的旅行》写于1923年,正值德国通货膨胀的高峰。虽然本雅明在文中直接谈到了通货膨胀,但他主要从理论层面和商品范畴批判这种状况导致德国人认识不到生活的实际情况。本雅明在《单行道》中开始以马克思和卢卡奇的理论为基础,对商品进行理论化的尝试。

在《帝国主义全景》中,一个普遍主题是下层的惨状。本雅明写道:“在欧洲其他国家的人看来,完成德国那种荒诞的孤立的东西,其实是他们自己心中形成的某种看法。这是一种局外人根本不理解而被拘禁的人完全没有意识到的力量,生活的烦琐、贫困和愚蠢在这个舞台上借助它使人完全听命于共同体的力量,就像只有某种原始民族的生活被氏族的律法所支配那样。”

本雅明在指出穷人的悲惨状况的同时,不仅会分析造成这种被困状况的客观经济状况,还会分析妨碍人们认识、分析和消除这种状况的原因。在魏玛共和国中期,初期的通货膨胀和后来虚幻的稳定感造成了德国人的感知和认识能力的腐化。他说:“被圈在这个国家里的人已经认识不到人性的轮廓了,大众的直觉变得比任何时候都困惑和背离生活。人们对习以为常的、早已失去的生活的眷恋变得那样死板,以至于他们即使在极其危险的情况下运用那些本来属于人的理解力即预见性的能力,也被破坏了。”这些能力首先是受到了通货膨胀的危害,更普遍的是受到了商品的影响。“温暖正在从物体中逐渐消失,日常使用的东西本身缓慢但却顽强地排斥着人。人们每天为了克服它们放在我们面前的隐蔽的阻挡,要花费相当大的力气。为了不至于因靠近它们而被冻僵,人必须用自己的热量去抵消它们的寒冷。为了不至于被它们的刺扎破流血而死,他必须用无限的灵活性抓住它们。”

本雅明讨论了商品拜物教对人的感知能力和理性的影响。他说,商品拜物教的基本特点是模棱两可,“一切事物在一个势不可挡的混合与污染过程中丧失其重要特征,而模棱两可正在将本真性取而代之”。在本雅明那里,模棱两可既是一个认识论范畴,又是一个伦理学范畴。因为遇到一个模棱两可的世界而导致的认识上的迷失使得人们成不了一个充分的道德主体,失去防御能力和发起社会变革的能力。

《单行道》中充分刻画了这种在空间中迷失的结果。“单行道”这书名就已经体现了空间维度,书名说的是一条街道的形象,读者沿着这条街漫步,沿途会看到招牌、商店的橱窗等现代资本主义的物质文化。《摆满豪华家具的十间套住宅》一文描写了这种情形。他说,唯一对19世纪下半叶的家具风格给予充分描述和分析的是他爱读的侦探小说。他在这篇思想素描中像侦探那样,对一个非理性的空间做了理性描绘。他刻薄地说,从60年代到90年代资产阶级家庭的室内陈设,用来存放尸体再合适不过,家具的没有灵魂的奢侈,只有对尸体来说才称之为真正的舒适。巨大的饰满木雕的碗橱,摆放着棕榈树的没有阳光的角落,有很多东方的物品:波斯地毯、长软椅、吊灯和真正的高加索短剑。这一空间非常模棱两可:一方面,它是密封的,非常安全,不会受到街头革命的袭击,阳台装有铁护栏,公寓就像一个堡垒;另一方面,异域的东西模糊和掩盖了真实环境的日常性。住在里面的人既陷入其中,又想逃离,空间的迷失剥除了他的存在的孤独和本真。“房子的主人感到自己既像东方之国的商贾,又像尔虞我诈的可汗国里懒惰的帕夏,直到胡床上系着银饰带的那把短剑在一个美丽的下午结束了他的午睡和他本人的生命为止。”本雅明写道。

对空间转换最强烈的体验出现在该书的结尾处——站着喝啤酒的小酒馆。船员们是商品影响人们的认识能力的最有启示意义的例子,因为他们受国际大都会的影响最大。对他们来说,念念不忘的是国际标准,棕榈树和冰山都骗不了他们。资产阶级体验商品使人迷失的力量时相对间接,而对于在船体里与货物打交道的船员们来说,海港不再是故乡,城市不是被参观,而是被买走。

《拱廊计划》:日常用品的鉴赏家

本雅明一生中的最后13个年头一直在撰写《拱廊计划》一书。桑塔格在评论该书时说:“本雅明是普鲁斯特的译者,他写下的作品的残篇也许可以叫做《追寻失去的空间》。在时间里,一个人不过是他本人,是他一直以来的自己;在空间里,人可以变成另一个人。时间并不给人以多少周转余地:它在后面推着我们,把我们赶进现在通往未来的狭窄的隧道。但是空间是宽广的,充满了各种可能性、不同的位置、十字路口、通道、弯道、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死胡同和单行道。淘书如同猎艳一样,拓展了快乐的地理空间,这又是漫游世界的一个理由。”

破解工业文化之谜是本雅明的核心任务,他通过梳理巴黎的街道来完成这一任务。他为此收集到的资料和他的评论构成了《拱廊计划》一书。对本雅明及超现实主义者和波德莱尔来说,街道成了人群的居住地。对那些知道如何居住在街头、如何解读街道的人来说,城市整齐地分成了辩证的两极。对浪荡者来说,它就是风景,就像一间房间,群体永远醒着,永远兴奋着,在建筑物之间生活着、经历着、理解着,就像个人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那样。对这一群体来说,商店的标牌就是墙上的贴纸,就像资产阶级家中的油画。墙壁就是他们的写字台,报刊亭是他们的图书馆,信箱就是他们的青铜雕像,沟渠就是他们卧室中的家具,咖啡馆的露台就是他们可以鸟瞰家人的阳台。拱廊是众人熟悉的室内装饰——“如果说超现实主义之父是达达,它的母亲就是拱廊。”阿拉贡、布勒东等超现实主义者揭开了这个城市的无意识,向本雅明展示了一个秘密社会,梦游般地整夜游荡在黑暗的街头。本雅明的都市主义及其神秘主义有着鲜明的超现实主义特点。

本雅明收藏书籍和明信片,饱含深情地写过关于收藏的文章。他认为藏品能反映出历史,“你只要看一下藏家在他的玻璃盒子里摆弄藏品。当他将它们拿在手里的时候,他仿佛看穿它们,看见了它们遥远的过去”。他把收藏家称为物品的相面先生。相面先生能从人的脸上看出人的性格,收藏家能从一个物品所属的时代、地区、做工和以前的主人看出命运。本雅明不仅欣赏收藏家,他还以收藏家的方式接近世界,通过收集物品来理解世界的意义。

他是一个怪异的收藏家,因为他尊敬那些被忽视的物品,他认为所有物品都是平等的。他曾经写道,编年史家记录事件时,不管事件的大小,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是历史丢失的部分。他的原则是不应该遗失任何东西,哪怕是最细小的物品也能说明历史。本雅明从街道和家中的日常生活用品中寻找真理,他努力从19世纪工业世界的碎片中看穿其本质。

他想让物品自己为自己说话。通过展示碎片和垃圾,他想唤出19世纪文明的意义。他称之为文学蒙太奇,“我什么都不需要说,只是展示”。对此连最支持他的阿多诺也强烈批评他,他们之间的大量通信展示了阿多诺在多大程度上认为拱廊计划是一种突破,但在多大程度上他提出了根本的质疑。

在纳粹兴起的背景下,阿多诺和本雅明的通信谈到了各自的写作,与他们一起流亡的人和政治局势,但他们总是一再回到《拱廊计划》。“对于今天习惯了备忘录和电子邮件的人来说,他们的通信让人想起另一个世界,在那里知识分子们不计篇幅、毫不畏难地交流思想。”阿多诺质疑本雅明只是呈现事实,本雅明认为单纯的材料具有思想才具有的启迪能力,这是一种迷信倾向。阿多诺希望本雅明在草稿中能对他呈现的信息加以解释。

加拿大哲学家马克·金维尔为阿多诺辩护说:“阿多诺对本雅明的批评是失当的,是因为他没有看出,本雅明为之努力的是对资本主义进行理论化的唯一可能的方式,即,反复潜入晦暗的水中。我们不能放弃唯物主义批判这一基本任务,但是必须从我们自己的日常生活经验来进行这种批判,而不是站在某种理论制高点上。这是一项危险的任务,一项必定是完成不了的任务,但也是一项乐观的任务。在这两位伟大的思想家中,本雅明死于自杀,好像他陷入了绝望,但实际上本雅明认为更加有希望,对政治变革更加认真。本雅明的目的不仅是历史的或文学的,只有通过密切关注物品的细节和现代都市风光的外观,才能驱散资本主义的商品拜物教。只有这样才能实现这样一种解放: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让位给鉴赏价值。收藏家不仅梦想着回到一个遥远的或已经过去的世界,而是梦想进入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类不是得到了更好的东西,而是事物摆脱了有用的苦役。”■ 文学70启迪单行道本雅明艺术文化普鲁斯特阿多诺去世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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