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墨戏中的自娱
作者:李晶晶( 王翚《空山绝壁》(1701年) )
学画
池士勋先生今年81岁高龄,熟悉他的人都爱称他一声池大夫。与池大夫相约的这天,老先生独自一人,拿了个小书包,装着相关书画资料就来了。“我这次拿出来拍卖的这6件古画,在我手上都有二三十年的时间了,说来都是一个缘。”池士勋说。
池士勋打开要拍卖的一件金冬心的《花卉册页》让本刊记者看。六开的册页,全为墨画,生拙秀逸,又极富书卷气。“这六开册页得来不易,两次3年才凑到一起。”池士勋说,“头三年人家从香港看到这件东西,打电话给我,说有四开的金冬心的《花卉册页》,我说拿来给我好了。”池士勋说,看后觉得奇怪,这个册页怎么只有四开呢,应该是十二开,最少也有十开。看到徐邦达后做的“跋”,池士勋猜想,肯定是人家把它打散出售的。3年后,池士勋的朋友再次打来电话,说是在北京又看到了两开金冬心的《花卉册页》,用“漆书”题字很多。
金农被称为“八怪”之首,书法师汉魏南北朝刻石书迹,独创一种“渴笔八分”,融汉隶和魏楷于一体的新书体。这种书体笔画方正,棱角分明,横画粗重而竖画纤细,墨色乌黑光亮,犹如漆成,被人称之为“漆书”。
正如池士勋所估计的一样,这两开册页同样也有徐邦达的“跋”。“拿到一看,统统一样,裱褙、车寸完全一样,我晓得肯定就是一本。”池士勋说,“当时那个人,肯定是拿了四开叫徐邦达题,然后卖;又拿两开也叫徐邦达题,再卖。这真的是缘分,假如只有这四开,不稀奇,因为不成气候,六开已能成气候。假如谁那儿有剩下的六开,他应该要把这六开拍去成局。不然那真是太可惜了,这些东西是有生命的。”
( 罗聘《兰石图》(1775年) )
池士勋祖籍浙江,1945年他的父亲随陈仪去接收台湾,就没再回大陆。1948年池士勋在老家的瑞安中学高中毕业后,便离开大陆到台湾与父亲一起生活。为了找一份好工作,他在台大攻读医科,此后做了50年的医生。“这个工作非常枯燥,精神压力很大。1980年左右,我将近50岁时候,觉得应该找一些事情来做做,调节心情,于是开始学写书法。”他告诉本刊记者。
教授池士勋书画的老师叫邬企园,银行家,奉化人,与蒋介石是同乡也是亲戚,是吴昌硕的最后一个弟子。池士勋笑称,自己的老师是吴昌硕的学生,他也算得上吴昌硕的徒子徒孙了。因为这些缘故,池士勋逐渐开始收藏以吴昌硕为代表的近代画家的作品。“可我始终不是藏家,我要的东西都非常特别,就是说,我所收藏的一定是对我习画有帮助的。”
( 弘仁《峭壁孤松》(1651年) )
池士勋的老师邬企园画吴昌硕、画齐白石、画八大山人都非常好。他曾告诉池士勋,吴昌硕画画就是在写字。中国的书画同源,会写字,肯定能画画。会画中国画却不一定能写字。10年出不了一个书家,3年就可以出一个画家,可画完后,就会看出书卷气不足。吴昌硕他们有书法的底子,跋文又好,画面用色简单,不用浓彩,随便画一点东西,书法一题,印章一盖就能成局。
有一故事说,当年有人叫吴昌硕画一幅水墨桃子,他很高兴。他说,这是高人,水墨的桃子难画,求画的人,懂画。“纸是白色,墨是黑色,墨一下去,两个颜色,高了。”池士勋说,“有人叫吴昌硕画艳丽一点的桃。杨红桃子好画,勾两笔,涂上去,边上加两点浓彩,或者底下撒一点藤黄就可以了。跟吴昌硕要一幅画,也要相当代价,人家给完钱他还得说人家,你要的这画比较俗。”
( 陈鸿寿《杂画册》(1817年) )
收藏金农,与池士勋老师所传授的绘画理念有直接的关系。金农有深厚的书法功底,山水画景色简略,笔墨稚拙、造境别致。人物画多是逸笔草草,不求形似,但人物的神态,特征却捕捉得很准确。花卉往往以淡墨画干,浓墨写枝,黑白分明,还参以古拙的金石笔意,形成质朴、苍老的风格。《花卉册页》中的梅、竹、兰等便能看出这种风格。池士勋说:“我当年看吴昌硕的字画,写字干湿并用,到最后已经没有墨了,还拖下来。他画画也一样,画到最后用干的笔在擦,擦出来那种很拙的效果。我当年不懂,后来懂了。包括看金农的画也一样,不能巧,悟拙弗巧,巧就是过于工整,这是笔不到意到才是最好的,现在看真的假的就很简单了。”
藏画
( 金农《花卉册页》(1757年) )
这次拍卖中,池士勋还拿出了一幅江韬(1610~1663)的立轴《峭壁孤松》,画中苍松斜倚,悬崖壁立,笔墨粗壮而趣味淡泊。这幅画的得来,与他收藏的第一张古画,同为江韬所作的一个手卷有很大的渊源。“那是上世纪八几年的时候,一个香港人带了一个差不多8寸的手卷给我看,很漂亮。我就找了一位一起玩画的老先生去看,他说东西不错,但真假难讲。”他说。
江韬,为僧后法名弘仁,字无智、无执,号渐江、渐江学人、渐江学者、渐江僧等,最常用的是渐江和弘仁。画史上称弘仁、髡残、石涛、八大为画坛“四僧”。这幅手卷的落款是庚辰年,渐江,与池士勋同去看画的老先生疑虑就在这儿。庚辰年也就是1640年,大家认为这个时候江韬还没有落发为僧。假设落款用的是俗名江韬,如上海博物馆有一张江韬1639年与“新安派”6个人合作的作品,则不会有疑问。
因为有疑虑,老先生放弃了,池士勋硬着头皮买了以后,让“台北故宫”原副院长江兆申看过,江兆申认为是好画,希望他能捐出来研究。李敖研究的结论是,江韬终身不娶,没有结过婚,一直和母亲生活在一起,他应该很早做了和尚,只是民间不知道。这只是一说,池士勋说:“存争议的东西我不愿拍卖,以后研究清楚了,我会把它拿出来的。”
这幅手卷是池士勋收藏的第一件古画,他说:“正是收了这幅画,所以我决定要把渐江看得清清楚楚,到底他有几幅画在世界上。”上世纪80年代末,池士勋在古董店听人说起,广东的大收藏家侯彧华有一幅江韬的《峭壁孤松》可能要出让。这幅画在台北历史博物馆曾经展出过两次,池士勋都专门去看过。“这幅《峭壁孤松》的落款是辛卯年(1651),弘仁,渐江僧。”池士勋说,“台湾师范大学有个教授叫郭继生,早年很可能是美国密歇根大学的艺术学博士,他的论文就是《The Painting of Hongren》,里面有这么一句话:从1640到1652年,渐江没有写年款的作品。我现在可以告诉他,我这幅渐江的《峭壁孤松》,是有出版记录写年款的第一幅。所以这也是一个缘,没有那个手卷的缘,就不会有这幅《峭壁孤松》了”。
对于收藏,池士勋有一套“五得”理论:碰得到,看得懂,买得起,藏得住,卖得出。“碰到讲的是缘分,碰到以后看不懂,白搭。看懂以后,口袋得有钱买得起。东西买回家,不要慌,要藏得住。卖得出,这个更重要了,我拿出去,就要能卖得出,这表示你收到的是好东西,不然到你这儿就变最后一个收藏家了。”池士勋解释着,“这件罗聘的《竹石图》在我手上有25年了。”《竹石图》尺幅很大,有2.19米长,1.35米宽。是罗聘43岁时仿郑板桥崖岸竹石大轴,罗聘,“八怪”之一,金农的学生。这幅《竹石图》上的“跋”是以郑板桥原句题的,此后分别经启功、徐邦达与程十发之手。之前,老板的哥哥也看了,因为画中的一个图章在印谱里找不到,两兄弟研究了好几天,最后放弃了。“看画的时候,才拉到有启功写的‘天下第一罗两峰兰竹巨幛’,我说不要打开了,我已经有概念了。”
第二天一早,池士勋直奔图书馆。“太巧了,我翻的第一本书是《八大遗珍》,这是美国克利夫兰博物馆收藏中国文物的书,里面收有罗聘的《观瀑图》。真是缘分呀,《观瀑图》里的一个章和《竹石图》上那个在印谱中找不着的图章一模一样,我简直都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池士勋兴奋地说,原来罗聘所用的这个印章并不是自己的,而是“八怪”中年纪最长的高翔的印。高翔去世后,罗聘借用了其中两方,所以在罗聘的印谱里肯定是找不到的,收藏并借用前人印章在书画家中也是常有的情况。
池士勋后来到北京来看启功,问启功是否还记得这件《竹石图》,并告之自己藏着它,这是缘也是运气。“印谱里没有,是我发现的,所以我把它记录下来。找的这个过程是特别有意思的,每次收就觉得,我又发现了一个奇迹。”池士勋说。
30多年的时间里,池士勋收藏的古画数量不多,所以他会不断地强调自己不是收藏家。可是从他的藏画可以看出,他的慎取约收自有他的体会。他对藏品的态度应该是:“真、精、新。所谓‘新’就是保存得好,并不是说收藏章越多越好。这幅《竹石图》为什么那么干净?收藏章不多,因为人家觉得好就留住了。章那么多,大家都在盖,不停换手,伤了这东西,那就不新了。这些齐备了,最后就是一个缘字。”
“在我手上,我可以说它们是无价的。我曾经想过,如果我的孩子们喜欢,便可以传下去。可我的孩子都不懂这些东西,留给他们岂不是很可惜么?”池士勋说,所以,不如拍卖给同样能懂他们的人。■
(实习记者童亮对本文亦有贡献)(文 / 李晶晶) 自娱墨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