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我们谈论罗马时,谈论什么?
作者:陈赛据说评判一部古罗马剧优劣最好的办法是睡鼠测试。在一张罗马式的长桌上,通常摆着一盘罗马式的葡萄,一个罗马人对另一个罗马人说,能给我递块睡鼠肉吗?
基本的规则是这样的,睡鼠肉出现在餐桌上的时间越晚,该片对古罗马的重现就越微妙。
睡鼠在古罗马被认为是精美的食物,一般作为前菜或甜品。他们还吃火烈鸟。为了表现“对史实的尊重”,编剧们通常会愿意在罗马人诡异的生活细节上大做文章。
HBO的《罗马》是在30分钟之后,才有人扔出睡鼠问题。《斯巴达克斯:血与沙》(以下简称为《血与沙》)看完,发现睡鼠肉压根儿没出场,没有公共浴池,也没有露天剧院,好像古罗马人整天只做两件事情:性交与杀戮。
历史剧的好处是让人们以一种自由奔放的方式描述现在。把两个正面全裸的演员放到电视台的黄金时段,基本上可以被划分为色情片。但同样的事情,披上罗马的外衣,突然就变得合法了,甚至有了教育意义。看,古希腊是精神的,古罗马是肉欲的——主人们做爱之前先拿女仆热身,放荡的贵妇幻想与角斗士交媾,这些可都是真实的历史再现。
( 电视剧《血与沙》剧照 )
凯瑟琳·爱德华,伦敦大学经典学的一位女教授说,在古罗马,的确有不少作家撰文贬斥同时代的人过于沉迷于性事,或者花太多时间看角斗士竞技。但很多时候是出于政治讨伐的原因,比如恺撒的政敌曾指责他使用男妓,马克·安东尼也一样,但这些故事的真实性都是很成问题的。
剑桥大学的玛丽·比尔德教授也是古典学的大师,她曾经花很多时间专门研究古罗马人对性的态度,亲自去庞贝考察妓院遗迹。她发现,古罗马人对色情的表现固然大胆,但性与饮酒、玩耍一样,是一种自然的生活方式,而不是道德堕落。
太多酒池肉林的轰炸,难免让人产生审美疲劳。况且,《血与沙》那种观看男性肌肉和生殖器的狂热程度,很像是男同性恋的视角,就像《威尔与格蕾丝》里的风骚杰克,谈到《监狱风云》时两眼直冒精光。我很怀疑主创团队中有一个杰克那样的人物。
不过,与性相比,血才是《血与沙》的真正主角。我从来没在电视或电影里看过这么多的血。每隔几分钟,血浆就以各种千奇百怪的姿势喷洒在镜头前,抽象、干净、极度风格化。
在第一次角斗中,斯巴达克斯两刀砍掉对手的两条腿,没腿的人在沙场上慌乱地爬行。斯巴达克斯从背后扔来一把刀,疾速刺入血肉之躯,动作冻结在半空,血像潮汐一样涌到屏幕上。
这只是刚刚开始。此后的竞技场上,斩首跺脚,胳膊大腿横飞,肉身四分五裂,只能算家常便饭。剥皮、宫刑、钉十字架,杀人方法常变常新,慢动作从容不迫地展示血肉变形的整个过程。到了最后一集《赶尽杀绝》,压抑已久的奴隶们终于将刀横在贵族们的脖颈上,那才真叫一个杀红了眼,肝脑涂地,血流成河。
瞠目结舌之余,还有闲情在想这血是不是有点像樱桃可乐的,大概就是我这种无聊人士了。不过,《血与沙》的剧组喜欢宣传他们的血是怎么拍出来的:一大瓶樱桃可乐洒到空中,拿iPhone拍下来。
幕后团队非常高效,一个人做血,一个人做断头,一个人做肢解,一个人做天空,基本上完成了大部分的特效。没有外景,所有镜头都是绿屏前拍摄,几乎是画出来的一部电视剧。
计算机合成的效果有点假,但假就是它的风格。《血与沙》的暴力,追求的不是真实,而是唯美,很多角斗的场面看着像在跳芭蕾(该剧的武术指导和不少演员都有舞蹈的基础),这减轻了视觉上的不快感,但也削弱了故事中压迫的重量。
剔除性与暴力的装饰,《血与沙》是一个奴隶反抗压迫的故事。凡是关于反抗压迫的故事,可能都有那么点让人热血澎湃的地方。
历史上关于斯巴达克斯的记载很少,没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子,相信什么,爱过谁。只知道他曾经是一个士兵,可能来自希腊北部的色雷斯,被卖为奴,成为角斗士。公元前73年,他鼓动同伴们夺取武装,逃到维苏威火山上发动起义。短短两年内,起义队伍由70多名角斗士很快发展为十余万人,并多次战胜罗马军队。
斯巴达克斯最终战败而亡。但作为反抗压迫的象征,他在此后的历史中一次次地被“重新发现”。马克思称他是“古代无产阶级的真正代表”,列宁也赞誉他为“最大一次奴隶起义的一位最杰出的英雄”。
《血与沙》的原著小说中有这样一句话:“什么是地狱?当最简单的动作都变成痛苦,走路、呼吸甚至思考都是痛苦。”
那本小说是1951年写的,作者霍华德·法斯特是麦卡锡黑名单上的人物。他深谙被压迫的滋味。也许不能与2000多年前罗马奴隶们的处境相比,但情感上是共通的。
但《血与沙》的兴趣显然不在故事的深度上,视觉才是更重要的考量。它的华丽风格是从《300勇士》延续下来的。不同的是,《300勇士》追求的是一种漫画的特质,暴力被冻结在屏幕上,观众还有体味的空间。而《血与沙》对暴力的描画是游戏式的,追求的是动态感。
事实上,《血与沙》的审美完全是游戏式的。卡布尔的角斗士竞技场像一张巨大的游戏地图,几乎每一个画面都可以看成是游戏的截屏,而整个故事就是斯巴达克斯不断PK升级的过程。
按照竞技场的游戏规则,能替主人赚钱的角斗士可以领到赏金和女人,而初级角斗士则只能忍饥挨饿。到了第五集,斯巴达克斯战胜角斗士之神瑟奥科斯,作为奖励之一,他得到了一个单独的房间。
他困惑地问:“无法战胜的人,都败在了我的手下,他们还想要什么?”
主人大笑道:“欲壑难填啊。只有持续的新鲜刺激才能满足观众。我们要改变你的格斗风格,给你新的更致命的武器。良骥配佳鞍,你还需要一副新的盔甲⋯⋯在你面前,男人会自愧不如,女人会春潮澎湃。”
这正是游戏设计的精髓。不过,与《迷失》吸取游戏的智力成分不同,《血与沙》模仿的是纯感官刺激,并由此将《300勇士》式的尚武、嗜血、迷恋雄性激素升级到新的极致。
剧中种种暴力的渲染也许真是对那个时代的忠实反映。对古罗马人来说,杀人是一种体育运动,与道德无关。考古学家发现,角斗士的剑极为锋利,能从喉咙直贯心脏,在骨头上留下深深的划痕。其实,人类社会进化了2000多年,何尝真正消除了嗜血的本性?与那些竞技场看台上的古罗马人相比,我们只是多了一块屏幕而已。
玛丽·比尔德说,西方人对古罗马的迷恋是由政治和帝国主义驱动的。古罗马曾经是美国,也曾经是英国。人们通过罗马帝国的兴衰,分析现代超级力量的沉浮,明白总有一天他们的统治也会结束。
现代人关于古罗马的叙述中,永远带着这个时代的恐惧或愤恨。上世纪60年代,库布里克拍过一部《斯巴达克斯》,与之遥相呼应的是当时轰轰烈烈的民权运动和性革命。
那部电影耗资1.2亿美元,超过1万人参加了拍摄。片中没有一个裸露镜头,只有东尼·科尔提司伺候劳伦斯·奥利弗在浴室中洗澡的镜头因为有断袖的嫌疑而被剪掉。从此以后,斯巴达克斯就成了同性恋反抗性压迫的秘密标志。直到今天,全球最畅销的同性恋旅游指南中仍然以“斯巴达克斯”为名。
《血与沙》的首席编剧史蒂芬·迪凯特说:“古罗马与今天美国的联系在于,我们正在经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经济衰退,贫富差距越来越大,中产阶级在缓慢地消失,财富集中在极少数的人中,而最让人震惊的是,人们对于这个系统的接受。就像角斗士接受他们的命运:被杀是荣誉,不肯死是羞耻。”
在今天的人看来,这也许是一个荒谬的逻辑,但当时的奴隶们却视之为理所当然,甚至以此为荣。剧中配角克雷斯就是一个有趣的例子。他是一个完全被系统驯服的人,甚至心甘情愿地维护系统,但痛失爱人最终让他意识到这个系统毁了他。
在《血与沙》中,爱情是系统的第一道裂缝,然后才是自由。斯巴达克斯不是一个人道主义者,他所求的只是与妻子团聚。不像库布里克的版本里,他为一个被鞭打的小奴隶出头,差点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对绝大部分的奴隶而言,他们的反抗是因为没法活而起的。对于有限的生命而言,死亡便是一切的毁灭。对死亡的恐惧可以打消一切反抗的念头。但一旦到了生不如死的地步,死亡不再让人恐惧,人们的反抗不是为了求生,而是求死时,暴力的威吓也就失效了。事实上,一旦他们获得权力和武器,他们报复罗马人的方式同样的残酷,同样将对方视为物体,而非人。
根据历史记载,从卡布尔角斗场逃出之后,斯巴达克斯和起义军曾经在维苏威火山顶驻扎,攀着岩石而下,在那里消灭了第一支罗马军队。此后,斯巴达克斯率军沿亚得里亚海岸穿过整个意大利,在摩提那会战中击溃了卡西乌斯总督的军队,然后又挥师南下⋯⋯他们最终在意大利南部港口阿普里亚被罗马军队镇压,包括斯巴达克斯在内的6万名起义者战死。
10年前,一位叫彼得·斯托萨哈的英国作家身患胰腺癌,医生宣布他时日无多。在与疾病的对抗中,他在脑海中一次次地重现斯巴达克斯在维苏威火山击败罗马军团的情境,不是隔着云端的那种看,而是清清楚楚看着士兵们分分秒秒的近身肉搏。在奇迹般的康复之后,他一个人重走了2000多年前斯巴达克斯走过的那条绵延2000多英里的路,并写了一本书,叫《在斯巴达克斯的路上》。■(文 / 陈赛) 谈论什么血与沙罗马角斗士300勇士斯巴达克斯罗马市古罗马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