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万青:不只是明星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柏万青:不只是明星0( 柏万青与临汾社区的老人们交流 )

61岁的柏万青,下过乡插过队,当标兵当县长,回城之后在街道从头做起,从科长到副处级、上海市人大代表。做了30多年群众工作之后,通过一档电视节目,成为江浙甚至更远地区很多中老年人心目中“民间领袖”式的人物。柏万青团队的成员不止一次地强调:“柏老师不是一夜成名的电视明星,她是一个社会活动家。”

“草根明星”

见柏万青第一面,是在“新老娘舅”一期节目的录制现场。那一集的被调解双方是对中年夫妻,妻子在“溺爱”丈夫的12年里被伤透心提出离婚,之前对妻子寻短见都漠然的丈夫坚决不离主动要求调解——一个逻辑简单的家庭故事。柏万青坐在中间听两边轮番发言,表情严肃,然后向双方各打五十大板,先骂丈夫不像话,再骂妻子太软弱。她讲的上海话我基本听不懂,但是演播室里的工作人员都被逗笑了。最后她用普通话给游手好闲的丈夫提出的建议是:世博会期间你到我这里来做志愿者。

录完节目走下来,才看见她脚底下趿拉着天蓝色的运动鞋,脚后跟踩在鞋上,上身是一件大红色的半袖外套,下面一条黑色的裤子,除了为了上镜戴的珍珠项链和脸上的淡妆,之后的几天她参加所有活动的时候都是这一身。

看到我们她纳闷了几秒,然后不好意思地说差点忘记了约好的采访。“你看我的日程安排得满满的,经常是一个时间要同时做好几件事情。”回到柏万青志愿者工作室——今年2月刚刚搬到常熟路弄堂里一个美丽安静的小院,静安区街道借了一个三层小楼用做活动中心。她让我看她的日程表,自己在一边拆信、回电话,等着区电视台来录“柏万青讲世博”的宣传语,中间不忘对我说:“我知道这样很不礼貌的,马上处理好我们上去说。”工作室的成竟说:“连我现在跟柏老师汇报工作都得见缝插针,好不容易才见一面。”

​柏万青:不只是明星1( 柏万青每天都要上网整理自己的博客 )

成竟两年前从静安区社区事务所调到柏万青工作室,她的工作相当于公司里的董事长秘书。按照成竟的说法,柏万青是一个社会活动家,在做“老娘舅”之前,她就有大量的社会工作,负责静安寺街道老年协会、社区学校、志愿者工作室、老年和青年交友中心,已经具有一定的群众基础和社会影响力,而“新老娘舅”的节目通过电视媒介把柏万青的特质和所拥有的群众影响力进行了瞬间的传播和释放,使他“从社区走向社会,从一呼百应变成一呼万应”。

“老娘舅”是指在老上海坊间生活中一个比较客观公正的任务或一个族群中有地位、有威望的长者,北方也有“娘亲舅大”的说法,在生活中扮演这个角色的更多的是“奔波在旧式里弄、工人新村里的里弄干部和热心人”。后来邻里关系、家庭形态都随着时代变迁发生了巨大变化,矛盾也有了更多的版本,而“老娘舅”们随着居住形态的改变也被分离拆散。

​柏万青:不只是明星2( “新老娘舅”节目录制前化妆 )

“社会价值观出现了紊乱,而群众对真善美的追求没有改变。”尹庆一说,很多社会和家庭矛盾是法院、居委会解决不了的,而为了社会的稳定又必须有所疏导,“这样民间调解员也就是过去的老娘舅就成为介于政府和群众的中间人和第四方”。

柏万青回忆说,在上海电视台开播“有话大家说”节目的时候,作为当时已经小有名气的社区干部,她经常帮助节目组织观众、做嘉宾,偶尔也会一起探讨节目的主题。“节目改版后,尹庆一负责‘三人麻辣烫’节目,我自然经常应邀担任嘉宾,有过出众的表现。2008年1月,他负责‘新老娘舅’节目的制作,让我扮演了‘老娘舅’这个新角色。”

​柏万青:不只是明星3( 在上海,柏万青已是家喻户晓的明星 )

实际上,柏万青的特点和能力正是在与电视台多年的合作和接触中展现出来并被看中的。“爱憎分明是她最大的特点,感情特别投入,能跟着嘉宾一起哭。而且她善于从双方各自的角度出发分析问题,不居高临下,能够放低身段跟人聊家常,语言生活化、平民化。”尹庆一分析说。

“柏万青红到什么程度?她走在上海街头,平均每隔50米就会有人认出她来跟她打招呼,今年大年三十晚上东方卫视的节目是她和姚明搭档主持的。”尹庆一说。曾有国外电视台专门到上海拍片,想要解答一个问题:“柏万青为什么这么红?”

​柏万青:不只是明星4( 丈夫毕东杰也是柏万青工作室的志愿者 )

“民间领袖”

“柏万青为什么这么红?她绝不是一夜成名的,她早就已经有了各方面的积累,而且有的人就是有一种明星气。”上海大学社会学教授顾骏说,上海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怕麻烦别人——因为麻烦别人有朝一日就要被人麻烦,不爱多管闲事,说话小心谨慎。尽管如此,还是希望有人站出来说话,带头做事,而柏万青恰恰说出了大家不敢说的话,做了没有人肯做的事。“上海人精明实惠,你说他为什么爱看‘新老娘舅’,他要从别人的事情中学到东西为我所用啊。”

在“新老娘舅”里,柏万青在调解中对那些明显违背传统价值观和道德准则的当事人直接劈头痛骂,在“柏万青和谐热线”里对着镜头点评矛盾纠纷,说到恨处,像犯错的人就站在面前一样。柏万青是个性情中人,说话冲、脾气急,眼里不揉沙子,私下给人调解时跟电视上一样的神态和语气,有别于很多人。

“我这种性格应该是在江西插队那些年形成的,所以不是特别像上海人。”柏万青说,“而且这跟我受到的教育和经历都有关系。”

1969年高中毕业后,柏万青到江西黎川县插队落户,因为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又有获得上海市劳动模范的父亲做榜样,她从小就爱做事、肯吃苦,这样在插队时很自然就脱颖而出获得提拔,21岁的年纪当上了大队妇女主任,开始调解鸡毛蒜皮的家庭纠纷,后来又做起了当时最难办的计划生育工作。

1996年柏万青调回上海,从静安寺街道宣传科科长、文明办副主任做到副处级调研员。2002年她开始担任静安寺街道老年协会秘书长,办社区学校,做起了老年人工作。

老年协会、志愿者工作室、阳光单身沙龙、旅游沙龙、白领交友中心是现在柏万青主管的几项主要工作,她管理着3个不同团队,团队之间彼此并无交集,但是每个团队对她的评价惊人的一致:跟柏万青一起工作之后都不同程度地学到了柏万青的工作方式和生活智慧,首先被她感染和帮助,然后每个人都在自己各自的生活和工作范围内扮演起柏万青的角色。

老年旅游沙龙的负责人闵一任说,没有伴侣的中老年人心中是无法想象的孤独、失落甚至扭曲,柏万青所做的工作正是让这些被边缘化的人群感到温暖和关注,即使找不到老伴,至少也有地方可去,有种希望和寄托。“每到过节放假,柏老师都会组织活动,她没有一天休息的。”

“新老娘舅”之后,柏万青已经不再仅仅是静安区中老年人的精神领袖,单身沙龙的会员数量从几百到七八千,全国各地都有人找她帮忙解决政府解决不了的困难,在很多老年人心中,柏万青就是精神寄托和护身符。

日常的柏万青

柏万青的家在弄堂口,弄堂里只有5幢三层小楼,一字排开,她和爱人毕东杰住在第一幢小楼的二层。房子至少有80多年的历史,是公婆留下的,夫妻俩从江西回到上海就一直住在这里。去他家之前,柏万青嘴里说的是“我的花园洋房”。

老房子的一层是公用厨房,一进门光线暗得看不清楚楼梯,因为不想跑上跑下,毕老师把炉灶安在了几乎转不开身的卫生间里。旁边是一间十几平方米有大窗户和小阳台的房间,这是他们的卧室、餐厅、客厅、工作室。轻易就可以看出房间的年纪,墙上挂着毕老师父母年轻时的黑白人像照片,屋顶和墙壁上有脱落的墙皮和裂纹,屋里的家具除了电脑桌和屋顶的白炽灯管老旧得都有古董味了,老式梳妆台上摆着电影里才见的座钟,每15分钟响一次。毕老师用脚踩着木地板说,80多年了,这地板还跟原来一样。

大家都叫毕老师新好男人,这个出生在大户人家的男人是典型的在成功女人背后完全付出的好男人,问他是不是特别心疼老伴,他不好意思地回答说也没有“特别”心疼。柏万青接过来说,“我们不浪漫的,他也从来不说爱我”。每一个故事都在两个人中间交替着完成讲述。

这个下着雨的周日上午是柏万青一周仅有的悠闲时间,夫妻俩一早出去洗了澡回来洗衣服拖地做饭。聊到一半,11点的钟响了,柏万青说:“我要睡觉了,15分钟就够的,你们别怕吵我,我睡觉打雷都听不到的。”我们在离她3米不到的地方小声地说话,然后不到2分钟就听到了她的呼噜声。

因为我们的到来,毕老师把午饭的炒年糕换成了四菜一汤。汤是前一天毕老师特意熬的鸡汤,“昨天没赶回来吃,菜叶都给我等黄了”。柏万青说着,直接用自己的勺子捞起大块的鸡肉盛到我们碗里。

她第一个吃完饭,等我们都吃好后开始刷碗晾衣服。自己从外面抱进来3根大粗竹竿搭在椅子上,衣服先一件一件穿在竹竿上,再举起来撑在窗框和大衣柜之间。她说吃得香睡得快可能都是插队时候养成的习惯。

和她在一起的几天,发现她一到工作场合就立刻精神饱满、神气活现,讲起话来收不住,在没人的地方一闲下来就会看着有些疲倦,可是思维仍旧活跃,而且做得最多的就是看手机回短信。

周日下午的“阳光单身沙龙”,50岁以上中老年人的交友活动,尽管下雨和地址变更,还是到了200多人,比最多的时候少了400人,大家围坐在活动中心的四面,空出中间一大块空地做舞台和舞池。活动一开始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了几个老人的才艺表演,之后柏万青上场了。

“大家好啊!”柏万青的大嗓门一亮出来,全场的气氛立刻被调动起来,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一点。她手拿无线话筒,一个人站在空地中央开始了她的“脱口秀”,相当有派。“我每次去都要讲20分钟。”她告诉我,“给他们讲最近发生的国家大事,讲“新老娘舅”里面的新调解的案例,要帮助他们提高思想。因为这里面很多人是被社会边缘化的,有的思想有些偏颇,有的心里有疙瘩,而他们恰恰是最需要爱和关注的一群人。”

柏万青从通知活动地点变更讲到宣传世博会安保。“世博期间不能搞大型活动,我们换了一个地点,我这是‘顶风作案’。我们说要举办成功精彩难忘的世博会,出了事故也叫人很难忘啊。”然后她开始以一个保姆刺死老教授的事情说明安保的重要性,之后话锋一转说:“这个保姆伺候了老教授19年,教授儿子因为房子问题不同意他们结婚,老教授做得很无情,最后酿成悲剧。现在很多人为了钱和利不顾感情,道德缺失亲情缺失。”接下来批评了上海人小富即安的高级惰性和麻木,转回感情的重要性,“求医、求学都可以靠别人,只有求爱只能靠自己,祝大家在这里找到真爱”。半个小时的发言完全脱稿,思路极清晰,收放自如,用几个老百姓身边的例子宣传了政策和大道理,所有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之后主持人介绍新会员,有的会员不会说主持人也不知道怎么启发,坐在台下休息的柏万青忍不住上去拿过话筒亲自主持,嬉笑调侃,甚至带着一个羞涩的会员一起连唱带跳地表演了《北京的金山上》,下面的老太太全都笑着跟着一起唱,气氛无限活跃。

终于舞会开始,柏万青到舞台旁边的小屋坐下休息,承认有点累了,3分钟不到又表情严肃地听外面主持人讲话,然后霍地站起来冲出去,一声怒喝,痛骂混进来的小偷。

柏万青在很多方面看着都不像一个60多岁的人,她精神头儿十足,记忆力极好,反应也快,每天8小时的睡眠能保证一整天高密度的工作。很多时候她又跟普通老阿姨没什么不同,有一次自己看完病发现没带钱,帮她送钱的人回来说她坐在医院门口台阶上等着,远远地看着可怜兮兮的。我跟她提起这事她就笑了,告诉我说:“昨天我在座谈会上发言,说热了就把这外套脱掉了,然后说着话就觉得脖子这儿怎么都别扭,低头一看里面毛衣穿反了。”

2005年底柏万青被查出患上甲亢,之前的很久她都有明显的不适和消瘦,一直没确定病因,也不肯减少工作量,直到有一天真的撑不住了。“当时我真有可能就死了,我连老伴都给我老头子找好了。我这个岁数得这个病能好就是个奇迹。”她说。

柏万青现在药不离身,在家喝一顿中药再灌一瓶带着想起来的时候热着喝了,眼药水也是坐下来才想起来点,初见她时眼睛里的血块已经好多了。她不太喜欢别人劝她减少工作量,我劝她注意身体少干点多休息,她说:“我休息了现在你们能采访么?”问她是不是享受现在这样的生活,她只笑笑,并不回答。■(文 / 陆晴) 明星只是柏万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