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闷蛋与泡饭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小津安二郎的电影《茶泡饭之味》里,爱吃茶泡饭的丈夫被妻子称为“闷蛋”。每天下班都重复一样的弹珠游戏,去同一个居酒屋,回家则吃同一种食物的中年男人,不知不觉就被自己的老婆嫌弃了。更何况,此人最爱吃的东西不是高级的寿司,也不是天妇罗之类,竟然是一碗土里土气的泡饭,更显其毫无出息,了无生趣。但故事到了末尾,通过几个阴差阳错的意外,妻子幡然醒悟,就算自己的男人再平庸,自己也对他存有茶泡饭般朴实淡泊的爱。只有如茶泡饭般看上去平淡无奇的食物,才能让一个人天天都想吃,天天吃不腻。
泡饭这东西,始终处于食物界的最底层,包子、烧饼有时也能上筵席,甚至是其近亲——粥,也有很多美食家能说出各种门道来,但泡饭是个见不得光的食物,大多数想吃的时候,只能回家自制。全中国爱吃泡饭最有名的是上海人,为这一点,上海人不好意思了许多年,觉得把自家最寒碜的一面暴露了,实在是太没面子。所以很多情况下,一些沪籍名流从不说自己爱吃泡饭,只形容自己的早饭是“清粥小菜”。但事实上,“清粥小菜”的境界和“泡饭酱瓜”的境界实在是相去甚远,真的要在一大早就吃个爽利,非后者不可。
作为泡饭迷,应该深谙泡饭和粥的区别。小时候偶尔去亲戚家做客,人家为了讲究,不好意思让客人吃昨夜冷饭胡乱做的泡饭,于是一早上便用米烧粥。但小孩子基本上都不干,只顾嚷嚷着要吃真正的“粒粒分明”的泡饭。粥这玩意儿,被当时的我们认为,是婴儿或掉了牙的老人喝的流质,何况早上刚起床就喝这黏稠软烂的东西,接下来的一天都会没力气。泡饭的好处在于,同样热气腾腾,饭粒却颗颗都有咬劲。现在想起来,那倒好像是类似意大利菜里risotto的东西。另一方面,吃泡饭也并不是那么马虎的进食方式,每一碗泡饭,基本上都需要一桌子的小菜来配,那才是真正的有滋有味的泡饭。酱菜至少要有四种以上,最好是甜咸适中的乳黄瓜、咬起来嘎嘣脆的螺丝瓜、味道浓郁的宝塔菜,以及又辣又香的斜桥榨菜。腐乳要两种——广合的白腐乳和苏州的玫瑰腐乳。黄泥螺和蟹糊在这个时刻必定也要粉墨登场,在声势上绝不能输给手撕的鳗鲞和采芝斋的虾子鲞鱼。而如果在前一夜恰好留下了鱼冻和腌鹅,那更是配合泡饭的人间至味。琥珀色的鱼冻吸收了鱼的所有美味精华,口感又鲜又浓,且不带一丝腥味,冻了一夜的腌鹅则呈现出诱人的胭脂色,成为泡饭桌上最受欢迎的大块肉食。
上海还有一种菜泡饭,是将青菜切细后烧制的,舍得下成本的人家还会放些火腿提鲜味,吃上去近乎日本的某种汤泡饭的味道,十分讲究。在日本,我吃过的鲣鱼茶泡饭,是肥厚的生鲣鱼拌土佐酱汁以及米饭、葱花和芥末,在吃到一半的时候,倒入滚烫的茶汤,能鲜到人眉毛都掉下来,同时又清新异常。有时候,关东人也会这样处理鳗鱼饭,在最后关头往鳗鱼饭里倒茶汤,丰腴的鳗鱼和粒粒分明的米饭,加上茶的清香,吃起来别有风味,且不留一丝油腻。鲷鱼茶泡饭比起前两者来,可谓一开始就进入主题。因为在一揭开碗盖时,就要倒入滚烫的茶汤,把铺在米饭上的薄切鲷鱼片烫到半熟。但很多店家用的所谓茶汤,已是精心熬制好的鲷鱼汤,虽然鲜美程度无可挑剔,却失去了泡饭的质朴本色。所以,最令我喜爱的日本泡饭,还要数最平民大众的梅子茶泡饭,一枚纪州梅,一把白芝麻,一点海苔和一小壶煎茶,就能做出一碗让人百吃不腻的梅子茶泡饭来。饮再多酒,吃再多大肉,一碗梅子茶泡饭下肚,立刻神清气爽,那种鲜而微酸的清醒感令人身体舒畅。
都说爱吃泡饭的人没出息,是闷蛋,但我看也并不用将这样庶民而美好的爱好憋在心里,硬搬出“清粥小菜”的文学造型来。与其硬将自己拗成爱喝咖啡的形象,不如直接公布呼噜呼噜吃着泡饭的真实姿态,那种热辣而纯真的生活气息总要比冲包速溶咖啡指手画脚说别人吃大蒜不雅来得可爱。■(文 / 殳俏) 美食闷蛋泡饭鲷鱼